◆穿戴头巾的伊朗女性。
文/亦凡
编辑/漆菲
伊朗确定国家利益委员会成员穆罕默德·礼萨·巴霍纳尔的几句话,近来掀起舆论巨浪。
他在10月初公开表示,通过强制头巾法来治理国家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自己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佩戴头巾这回事,“强制戴头巾的法律不是必须遵守,而且在国家安全委员会协商后,议会通过的所谓《贞洁与头巾法》已被暂停实施”。
◆巴霍纳尔是伊朗确定国家利益委员会成员。
这些话一度引起误读,被认为是伊朗不再强制女性戴头巾,这种误解也基于巴霍纳尔的身份——他所在的确定国家利益委员会由伊朗最高领袖直接领导和任命,并作为最高领袖的顾问角色,实权极大,可监督政府各部门。
强制戴头巾的规定捆绑了伊朗女性几十年,因而巴霍纳尔的言论一度使人振奋。但这仅仅是他的个人表态,无论其是否作为来自统治阶层内部的试探,一则无法撼动既定法律,二则他在强硬派的攻击下很快收回言论,表示应对挑战规定的人进行惩罚。
由此看来,距离撬动并废除头巾强制令,伊朗女性还有漫长的征程。
引发保守派强烈批评
在伊朗,头巾不仅是服饰,而被刻意强化为一种象征和价值观。
1979年伊斯兰革命后,妇女戴头巾成为宗教义务,甚至明文写入法律中。伊朗《伊斯兰刑法》第638条规定,在公共场合“未佩戴适当的伊斯兰头巾”的女性将面临10天至2个月的监禁,或被处以罚款。
为了强迫女性遵守该规定,道德警察在伊朗各处巡查,监视女性着装,他们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决定女性着装是否合格并且是否要拘留她们。警察会将他们认为不合规的女性带走,要求她们的家人带来“合适的”衣服,她们会遭到训斥,被要求签署书面承诺不再违反规定。
近年来,被惩戒的不仅是女性,如果咖啡馆、餐厅未能执行头巾规定,也将面临关闭风险。而所谓的“公共场合”也不限于学校、办公室等地,甚至扩展到车辆内。在交通监控摄像和公众举报的“帮助”下,如果一辆车内坐着未佩戴头巾的女性,这辆车会收到短信警告,严重的情况下车会被没收。
◆伊朗道德警察有权在街头逮捕穿着不合规定的女性。
至于巴霍纳尔提到的《贞洁与头巾法》,则是伊朗当局为了进一步强制女性戴头巾而做出的立法尝试,2024年11月得到了伊朗议会的通过。
新法规对于头巾问题的要求更为严苛,对于罪名的判定更加模糊,却扩大了监督机构的权限,女性如果违反该规定,无论面临的罚款还是监禁都要更加严厉。如果这一法律付诸实施,甚至允许对女性判处死刑。
然而这个法规当前仅止步于议会,具体实施在行政和司法层面都没有展开,如巴霍纳尔提到的,该法没有得到国家安全委员会的支持,事实上处于被搁置的状态。尽管如此,《伊斯兰刑法》中关于戴头巾的规定并未被废止,这意味着当局依然有权力惩罚不遵守头巾规则的女性。
巴霍纳尔的言论固然可以被解读为一种乐观信号,他作为保守派高层的一员,公开对头巾制度表达了否定,似乎暗示着传统力量的松动。然而他的个人表态无法轻易动摇根本制度,对既定规定改弦更张,需要付出极高的政治成本。
不仅法律难以更改,最高领袖哈梅内伊也始终将戴头巾、穿罩袍视为伊斯兰体制的基本标志,且是对妇女最好的保护。他认为,这样的着装不是女性从事政治、科研和社会活动的阻碍,而且关联到女性的贞洁,声称“贞洁是女性最重要的品质,我们不能置此于不顾”。
2023年4月,哈梅内伊曾就头巾问题发表讲话,当时国内刚刚经历了“头巾革命”,但他坚称,无论在宗教还是政治上,对头巾的漠视都是被禁止的。当巴霍纳尔掀起舆论漩涡后,哈梅内伊对此事没有新的表态,这足以表明他的立场。
◆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曾就头巾问题发表讲话称,无论在宗教还是政治上,对头巾的漠视都是被禁止的。
巴霍纳尔的言论引发伊朗强硬保守派的大肆挞伐。虽然他只是宣称不相信戴头巾这回事,但被指责为“提倡裸体”,捍卫所谓“赤裸、野蛮的西方制度”。
有人称,巴霍纳尔关于头巾的错误观点“为进一步打破规范开辟空间”,还有人指责他和用战争阴影恐吓国家的人没有区别,甚至呼吁检察官办公室处理他。
伊朗强硬派媒体《凯汉报》写道:“我们遗憾地看到,像巴霍纳尔先生这样的人,要么是因为宗教知识严重匮乏,要么是出于政治动机,走上重复西方化潮流‘陈旧’腐朽思想的危险道路,并且有意无意地采取措施协助敌人反对伊斯兰头巾的战略计划。”
穆罕默德·阿克巴里(Mohammad Akbari)是伊朗最高领袖驻全国清真寺事务代表,他在不点名的情况下质问巴霍纳尔说,“你是谁,竟敢这么说?谁允许你这么说?你为什么要代表体制说话?”
一些议员甚至提醒他要牢记自己的“家族历史和家族当中的烈士”,并称巴霍纳尔“愧对真主党成员的鲜血——正是这些人把他推上了权力的顶峰”。
巴霍纳尔所在的确定国家利益委员会也与之割席,委员会发言人穆赫辛·德纳维(Mohsen Dehnavi)表示,巴霍纳尔的言论“不代表委员会的官方观点或法律立场”。
遭受上述攻击后,巴霍纳尔不得不立刻改口。他表态说收回此前言论,并称:“在我们的体系中,界限必须明确。任何人违反这些规范,都应该和违反安全或经济规则的人被同等对待。”
头巾引发的漫长博弈
虽然法律尚难得到更改,但伊朗女性的抗争从未停止。
如今在伊朗大城市街头,很多女性不再戴头巾,即便佩戴也只是随意搭在肩上,一小部分女性甚至会穿短袖或者覆盖到膝盖以下的裤子和裙子。虽然小城镇敢这么做的女性比例更低一些,但人们对于女性权利的认识的确在发生变化。
◆德黑兰街头经常能见到不戴头巾的伊朗女性。
尽管被逮捕或监禁的风险依然存在,但这些女性坚持如此,不戴头巾的自由,也是对统治者的公开反抗。也有人会把头巾放在包里,以备随时应对道德警察。
这些年来,不戴头巾的女性数量逐渐增多,最近一次重要转折是2022年的“头巾革命”。当年9月,伊朗女子阿米尼因为头巾问题被警察逮捕,并在遭受暴力后死亡。她的遇难激起了遍及伊朗全国的愤怒,女性走出家门,摘下头巾并公开焚烧,以此明志。
◆阿米尼之死在伊朗掀起大规模抗议活动。
抗议活动最初以“女性、生命、自由”为口号,但逐渐扩展到对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反对。自1979年伊斯兰革命以来,这场示威活动可以说是伊朗政府面对过的最大挑战之一。安全部队对示威人群加以镇压,导致500多人死亡、2.2万人被拘留。政府一度将道德警察撤离街头,但不久后又悄悄恢复,对相关着装要求依然严格。
作为改革派的新总统佩泽希齐扬最近在接受福克斯新闻采访时表示,他不认同“强制佩戴头巾”的做法,并认为“强制手段无法维护宗教价值观”。但他补充称,他的政府并不想让这个问题升级,而是希望“缓解由此引发的社会和政治紧张局势”。
佩泽希齐扬对于《贞洁和头巾法》的态度则更为务实,并在实际上冻结了此法。他的出发点很实际,他曾在电视采访中提到,“执行后可能会引发社会冲突和动荡”的法律将适得其反。
◆改革派总统佩泽希齐扬在头巾问题上相对不那么保守。
德黑兰新视野战略研究所主编穆罕默德·阿里·萨诺巴里认为,部分政治人物——例如佩泽希齐扬和巴霍纳尔——所表达的立场并非代表伊朗政权的官方立场,而是出于个人和党派的考量,以及通过争议性的言论来吸引公众舆论的企图。
萨诺巴里在接受半岛电视台采访时指出,伊朗领导层和官方机构并未像人们所宣传的那样,强制女性佩戴头巾。相反,他们认为头巾和伊朗伊斯兰服饰一样,是文化和宗教认同的一部分,是维护家庭和社会健康的必需品。
对此,他解释称,自2022年以来,不遵守佩戴头巾规定的现象发生了质的变化。在某些层面上,它已经成为一场抗议和政治运动;而在其他层面上,它成为制造两极分化和社会危机的工具,一些与美国、英国和以色列存在关联的媒体更是在火上浇油。
眼下的伊朗政府可谓内外承压:对外要应对来自以色列的武力威胁,核计划面临的压力倍增,制裁始终高悬头上;对内则面临经济发展停滞、通胀和失业率高企的局面,普通人生活压力极大。
这种局面也为如今伊朗女性争取高压下的一丝自由创造了可能性,而过去几十年来,她们都没有放弃努力,也做出了许多牺牲。
伊斯兰革命以前,巴列维王朝曾下令女性禁止戴面纱和头巾,鼓励西化,但1979年后一切出现逆转。当时,上万名女性在德黑兰进行抗议,最终被政府镇压。随着政府对于女性穿着的管制愈发严苛,并将其写入《伊斯兰刑法》,女性只能通过改变头巾的颜色、松紧、戴法进行日常抵抗。
◆伊朗伊斯兰革命前,巴列维王朝曾推动社会风气的西化。
到了21世纪,媒体和网络给女性创造了新的战场。她们通过图像、文字等方式记录下不戴头巾的日常生活。2017年,伊朗女性发起“星期三白头巾”运动,换下常见的黑色或彩色头巾,以白色表达对个人权利的追求。
其中最具象征意义的一次抗争来自维达·穆瓦赫德,她站在伊朗革命街的一座电箱上,将摘下的白色头巾绑在棍子上挥舞。她随后被捕,但也因此激励了许多女性。她们纷纷在社交媒体上传不戴头巾的照片,有人在公共场合摘下头巾,致敬这位“革命街女孩”。
不过,反头巾不能说是伊朗女性的集体共识,在乡村或更传统的地区,有些女性反对同胞摘下头巾。比如在什叶派圣地库姆,保守派的影响力依然强大。
但在大城市、受教育程度和世俗化程度较高的地区,反对强制佩戴头巾仍是大势所趋。去年7月的一项民调显示,68%的受访者反对政府对不戴头巾的女性实施严格处罚。无论男女都认为这是个人选择,至少不应该因为不戴头巾而遭到惩罚。
在德黑兰街头,无论是富人居住的北部郊区还是南部的工人阶级社区,都会经常看到不戴头巾的女性。即使是周末的白天,也能在主要公园看到不戴头巾的女性。
很多伊朗人坚信,这种变化发生后难再逆转,即便政府不会轻易改变立场,女性的抗争也不会归零。哪怕只是日常的抵抗,也可能在刚性的制度上撕开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