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丽丽与“伤痛共存”:我要把头抬起来,但性侵的经历可能要到死了才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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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23 23:0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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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3日,全国首例“性侵工伤认定”案当事人崔丽丽,与天津市德科智控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德科智控”)劳动争议案,在天津市津南区人民法院八里台第二法庭一审开庭。庭审结束后案件未当庭宣判。

这是国内罕见的性侵导致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被认定为工伤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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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丽丽。 图/受访者提供

本次开庭时间在崔丽丽受侵害的两年后。九派新闻获悉,崔丽丽及其委托代理人要求德科智控赔偿停工留薪期内崔丽丽的工资,及此前未发放的加班费、带薪年休假、未休假工资等共计约200万元。

崔丽丽曾为该公司销售总监,年薪过百万元。2023年9月23日凌晨,一次出差晚宴后,其领导王豪将处于醉酒状态无法独立行走的崔丽丽抱进自己的房间内,实施性侵。2024年4月2日,法院以强奸罪判处王豪有期徒刑四年。崔丽丽因此患上严重的创伤应激障碍。事后,公司将其开除,并不服工伤认定将其起诉。

这两年她感到时间过得很漫长,好像比过去的40年经历的事情还要多。她说:“我不认命,一直在抗争。”

生活好像在重建,但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建立起来。崔丽丽觉得,比起“重建”,她更像是在与痛苦“共存”。

【1】穿性侵当天衣服出庭,主治医生告诉她:你没错,抬起头

9月23日,崔丽丽穿了与两年前同一件衣服出席庭审,“曾经我穿着这身衣服遭受屈辱,这一次我也要穿着同样的衣服夺回正义。”她对媒体解释这个决定,语气坚定。

崔丽丽认为,一个人遭受性侵,跟她穿什么样的衣服没有任何关系,她想用这种方式直面这个问题。丈夫林毅(化名)从出门之后,就一直牵着她的手,给予她勇气,正如两年前得知她被性侵后,陪着她回到杭州,走到事发酒店门口一起拨通报警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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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丽丽和丈夫。 图/受访者提供

在开庭前的几个月里,崔丽丽觉得自己一直处于低气压中,早上起来有时会有严重的应激创伤后遗症躯体反应,头痛、鼻塞、胸闷,什么事也不想做。丈夫如果见她状态不好,会请假在家陪她,但崔丽丽又不想见到任何人,会觉得心烦,说再多的话也于事无补,“语言会显得苍白”。于是林毅给她一个拥抱之后,再拍拍她的肩膀,自己去二楼或房间里待着,给她一些私人的空间。

这份不打扰的默契,林毅花了很长时间才领悟到。“他现在知道了,不能着急,他只能陪着我,除了这事什么也做不了。”崔丽丽说。

当性侵案判决后,林毅以为妻子很快能好起来,有一位上海的老板要给妻子提供工作,但妻子拒绝了,林毅感到不解,觉得重新投入工作,可以很好地转移注意力。

直到2024年4月,他陪同妻子去安定医院做工伤认定,走进脑部CT室,又走入心理测试室,填了数十张表格、做了一系列检查,又历经三个月、12次的治疗,最后认定创伤后应激障碍与被性侵有关。林毅才意识到,性侵带给妻子的后续伤害要比想象中的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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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伤应激障碍诊断书。 图/受访者提供

他发现妻子很难集中精力做一件事情,出现了一些躯体化反应:太阳穴发紧、鼻腔麻木、颈部僵硬、喉咙总像有异物堵住。在睡醒后,会频繁地跟他讲述前一晚做过的噩梦。

林毅经常听到崔丽丽给自己描述她的三个噩梦。

第一个梦是特别饿,又想上厕所,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农村的土厕所,当她走进那个厕所时,发现地面全部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鸡腿。她感到恶心,从梦中惊醒。

第二个梦是她又回到了那家酒店,走廊长而幽暗,强奸她的人站在拐角处,跟公司的人力部长和律师在点头说话,之后像电影画面闪回一样,她往前走,经过他们的时候,不知道他们从哪拿出鸡蛋,往她身上砸,梦里面她只穿着内衣,鸡蛋液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

第三个梦是一个骑自行车的个子矮小的男人,在车流中穿梭时,被一辆汽车撞断了一条腿,男人只剩下半条腿颠簸着往前走,这时有一辆车停了下来,指着后面的车和周围人,大声问,你们是瞎了吗?没有看见这个人被撞断了腿?

心理医生给崔丽丽分析,这些梦都是反映她现实的遭遇。并鼓励她,去直面痛苦。

也是这次在安定医院接受心理治疗的经历,让崔丽丽能直面遭遇的伤害。当时需要由劳动能力鉴定委员会的三个精神科专家进行面诊,那名主治专家的脸已经有点模糊,但崔丽丽始终记得这个画面,所有问题已经问完,治疗方案也最终敲定,她在这个过程中始终低着头,要转身离开。主治专家突然大声地喊了崔丽丽一声。崔丽丽吓到了,低着的头下意识地抬了起来,往回看去。主治专家问,那个人判了没有?她回答判了四年。随后崔丽丽便听到了那句对她影响深远的话,“抬起头来,所以你有罪吗?你有错吗?你没有任何错,好好地接受治疗,马上你就能从安定医院走出去。”

走出医院时,崔丽丽第一次把头抬了起来。

崔丽丽被纠正了认知,她不再指责自己。此前去正常的三甲医院接受治疗时,医生问起,她会说是因为跟同事闹矛盾了,或工作引发焦虑需要开药。但心理医生告诉她,“你没有错,你穿着比基尼在他面前躺着你也没错,你就是赤裸着躺在他面前,他也不应该侵犯你。”

【2】像身体长了一颗肿瘤,被迫与其共存

对于崔丽丽来说,日常的任何事,可能都会触及对伤痛的回忆,特别是每一次开庭,都是一次对伤痛的直面。她一开始会觉得恶心,到一点点地不再犯恶心,最后像身体长了一颗肿瘤,被迫与其共存。

最典型的特征是,崔丽丽慢慢地不排斥与陌生人接触,不抵触和众多的记者诉说她的经历,不排斥医生对自己内心的解剖,但很难对熟悉的人敞开心扉。医生分析,这可能源于,带给她最大伤害的人,恰恰是她的熟人。

崔丽丽已经两年没怎么出门,开庭前一个礼拜,她跟丈夫出门吃饭时,看到附近一个大商场已经拆掉了,正在建一个小区,而且已经初具规模。她感到震惊,对周围的认知仿佛已经许久没有更新。

再前一月,有两位高中同学分别要从海南和保定来天津看她,她下意识地就想像拒绝其他朋友和同事那样,找个理由推脱。最后问了心理医生,建议她把这些善意都捡起来,作为勇气的养料。

她一个人去高铁站,人潮让她感到恐惧,甚至下意识地又要低下头打退堂鼓,但当好朋友向她跑来,二话不说张开怀抱时,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但对职场建立起来的好感随之崩塌,崔丽丽认为,自己已经无法再次回到职场之中。“你很难知道对方背后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们如果小心翼翼地对待你,反而更让你敏感抵触。”

在采访时,崔丽丽反复提及这样一个词:不值得。

崔丽丽这样解释:曾经她最信任的领导,她为他去前线冲锋的人,恰恰是给她带来一生都无法抹去的侮辱的人。

她描述自己在职场像一个有无限能量拼搏的人,也不畏惧困难,经常别人觉得拿不下的客户,她都要去尝试。一次,她单枪匹马专门跑到日本想要说服一个客户,到那个客户的公司楼下,买好一杯咖啡,等待对方走出门,像一位侦探般,装作不认识地去认识他并且闲聊,最后终于顺利跟对方谈好了合作,出发前她也没底,但公司里只有她敢于去尝试。

事后当公司没有站在她的这边,反而找理由把她开除,不认同工伤后还把她告了,这让她更受伤害。

崔丽丽称,公司还专门去监狱里找到她的领导,写了一份8页纸的材料补充,内容为对方称当晚宴会是私人行为,与工伤无关,尽管法官最后把这份材料驳回,但那段时间让崔丽丽的病情进一步加重。

“他们怎么敢?”崔丽丽气愤地说,对方被判刑了,还能诬陷是私人行为。她提交了出差的发票和各种工作记录,以及刑事案件判决书也证明,她是在出差途中遭遇性侵。“这表明对方其实并没有认识到对我造成的伤害,也无任何悔改之意。”

崔丽丽告诉九派新闻,她之后打算以诬陷造谣起诉前公司。

【3】觉得最对不起父亲的培养,“我不认命,一直在抗争”

职场存放着崔丽丽大部分的骄傲,她把生命中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其中。这份骄傲的破灭让崔丽丽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她去世的父亲。

她曾经两度高考失利,途中决定不考了,就此上一所县城的大专。父亲在一个晚上找到她,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你还小,可能你在县城里生活两三年,最后嫁到县城里了,两三年后你又生了小孩,你永远也走不出这个县城。

聊完之后,崔丽丽一晚上没怎么睡觉,第二天一早,她和另一个同学去市里报了一个补习班,这个补习班一期5000元,称如果在这里补习考上一本后退回所有钱,二本能退一半。一年后崔丽丽如愿拿回了这5000元。

在补习时,崔丽丽回家经常会选择绕小路走,或等到天黑一些了再回去,她怕遇到熟人或邻居,觉得复读很丢人。她父亲有一天在家门口对她说,不要觉得丢人。

“父亲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觉得很受鼓舞,所以我感觉很对不起我的父亲,把我培养成才,但没办法,我经常会想‘命运’,可能人40岁之前很少想这些,现在有大把的时间想,我就经常会觉得可能命运如此?如果我要这样认了,那可能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崔丽丽说,“但我不认,我还想要再抗争,抗争也许就不一样。”

“对,所以我不认命。我就一直在抗争,虽然说一直气压低,但是9月23号我还是会出庭。”

崔丽丽还觉得有点对不起丈夫林毅。她认为丈夫牺牲了很多,每个月,他都要陪她去医院取药和看心理医生,生活中也要处处照顾她的情绪,从来没有一句抱怨,还给她加油鼓劲。她觉得这两年丈夫最明显的一个变化是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林毅说他不会去想以前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怎么解决当下的问题,相比于妻子,他很少表露明显的情绪。

前段时间,林毅把家里另一台车卖了。崔丽丽察觉,这两年她没工作收入,每个月她的治疗费就要花几千块钱,而案子正在开庭,工伤补偿没到账,家里开支肯定出现了问题,丈夫才会去把车卖掉。她还悄悄知道,丈夫的消费也降级了,也不再去和朋友打牌。但林毅觉得和妻子无关,家庭收入确实是降低了,但还有存款。“卖车是因为这辆车一直不怎么用,放着可惜。”他跟妻子一再强调。

崔丽丽想象不到等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她会做些什么,对未来也很迷茫。这两年她感到时间过得很漫长,好像比过去的40年经历的事情还要多。

她描述,就像伊藤诗织写的《裸泳》里面,作者去拜访韩国慰安妇,问什么时候才能忘掉自己被性侵的事实?那些婆婆拉着她的手说,“可能要到你死了才能忘记。”

生活好像在重建,但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建立起来,崔丽丽把这个词换成了“共存”。

九派新闻记者 黄家樑

编辑 万璇 任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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