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9日,户外品牌“始祖鸟”与艺术家蔡国强合作,在青藏高原腹地举办了一场名为“升龙”的烟花表演。
据主办方介绍,表演是该品牌“向上致美”第三季的一部分,旨在通过艺术探索高山在地文化。表演位于西藏自治区日喀则市江孜县热龙乡境内的查琼岗日山脊,烟花燃放从海拔约4600米处开始,沿山脊向上延伸至5050米山顶,形成“飞龙腾空”的视觉景观。
活动视频截图
活动在互联网播出后,受到了网友的广泛质疑,相关话题冲到当日微博热搜榜第一名。质疑点包括艺术价值、文化冲突、品牌形象等方面,而其中最核心的问题是表演对当地造成的环境影响。
9月20日,随着讨论升温,视频在多个平台下架;主办方发出公告:
主办方针对活动的说明
9月21日凌晨两点多,“云端珠峰”微信公众号发布《情况通报》:
9月21日上午八点左右,始祖鸟和蔡国强工作室分别发布道歉信:
滑动查看始祖鸟和蔡国强工作室的道歉信
我长期在青藏高原从事植物学和濒危物种保护的研究工作,对当地的植被比较熟悉,也很有感情,因此也对这次活动所表现出来的无知和傲慢深感震惊。主办方最初关于不会破坏环境的解释,完全无法说服我。因此我在这里详细分析一下,这样一场烟花表演,到底会造成哪些环境影响。
事发地点是生态脆弱区
青藏高原被誉为“世界屋脊”,也是中国乃至全球最重要的生态屏障之一。然而,青藏高原同时也是我国生态最为脆弱的地区之一——或许没有之一。所谓生态脆弱地区,是指生态环境抵御干扰能力低下、恢复能力不强、在现有经济和技术条件下退化趋势不能得到有效控制的地区。青藏高原完全符合这个定义。
青藏高原是我国生态最为脆弱的地区之一|图虫创意
首先,青藏高原的自然条件极为严酷。这里海拔高、气温低,全年无霜期非常短。作为生态系统中的生产者,植物的生长期相当有限,积累有机物和固定碳的速度远低于水热条件更好的地区。因此,青藏高原的地表生物量很低,一旦受到干扰,自我恢复的能力也很差。
其次,高原上充满了多种极端环境因素:低温、低氧、强风、强紫外线等,这些都对生命构成巨大挑战。为了适应这样的极端环境,本地物种演化出了独特的适应方式。比如说,塔黄需生长三十多年才能攒够开花所需的营养物质,种子成熟之后植株就死亡了。可以想象,这样慢节奏而孤注一掷的生命过程抵御风险的能力很差,一旦中途被打断,意味着多年积累血本无归,完全没有恢复的机会。
塔黄需生长三十多年才能攒够开花所需的营养物质|Tyger / Wikimedia Commons
有人或许会说,西藏那么大,表演所在的地方也不在保护区里,区区一座山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说法不对,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座山,也是脆弱的高原生态系统网络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不能如此轻易地加以破坏。
高山草甸的植被破坏极难恢复
事发地的海拔高度介于4500-5050米之间,主要的植被类型是高山草甸,此外低处河边可能有少量灌丛,高处可能还有一些流石滩或冰缘带植被。高山草甸是青藏高原最常见的植被类型,它们的外观并不起眼:由于草长得非常矮小,没有温带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牛羊站在草甸上甚至连蹄子都遮不住。
高山草甸的关键结构是“草毡层”。草毡层通常只有10-20厘米厚度,由薹草属等建群植物的地下茎和根系紧密交织而成,像是一张天然毯子覆盖在地表。它虽然薄,却能有效防止水土流失,还固定了大量有机碳。从生态功能看,这层草毡虽然薄,却支撑着整个高原食物网:草养活了食草动物,后者又供养食肉动物。可以说,一整张生命网络都建立在这层薄薄的草毯之上。
青藏高原典型草毡层景观|The Innovation,Zhang G., Yang F., and Long H. (2023)
草毡层既重要,又脆弱,过度放牧、基础建设或大型活动(比如说本次烟花秀的事前搭建和事后清场)都很容易对其造成破坏。牲畜啃食和踩踏会使草毡破碎,露出底土;机械开挖则会直接撕裂草毡结构。在高山草甸中,草毡层下面就是土壤母质,也就是是由岩石风化形成的碎屑。草毡层破坏之后,土壤母质极易流失,刮风会变成扬尘飘走,下雨会变成泥汤子流走,而流失的过程还会进一步加剧草毡层的破坏。
由土壤母质开始的植被自然恢复也非常困难,因为它极度贫瘠,几乎不含有机质和微生物,无法支撑植物生长。只有经历了极其缓慢的有机质积累过程——先锋植物偶然定居、死亡后贡献有机质、以及这一小概率事件的反复发生——土壤母质上才有可能长出新的草甸,而这一自然恢复过程可能长达数十年。
这就不得不提到主办方的一个匪夷所思的操作:声称“对草甸、农田进行翻土与植被修复”。
翻土在土层深厚的地区可能是个有效的修复手段,把地表的污染物埋到地下等待自然降解,翻上来的土也是肥沃的,可以长出植物,从而不至于对植被和景观造成长期的负面影响。但这一点在高山草甸上行不通,因为深埋的是表层宝贵的有机质,翻上来的是没有营养的土壤母质,就算在上面播种也是很难长出草甸的。可见,如果不理解高原植被的脆弱性和恢复规律,所谓的修复,不过是对自然的又一次伤害。
“盐砖引诱鼠兔离开烟花燃放区域”不可行
主办方声称,燃放前通过盐砖引导鼠兔等小动物离开燃放区。的确,很多食草动物有舔食盐分(岩盐、土壤渗出物或尿液)以补充矿物质的习性,但这种行为在鼠兔中并不常见。就算鼠兔喜欢吃盐,指望靠盐砖就能将鼠兔引离特定区域,也是不切实际的。
高原鼠兔|Kunsang / Wikimedia Commons
鼠兔身形小巧,目力所及不远,多数时间在洞中活动,根本无从知晓远处放置了盐砖。主办方又不可能“挨家挨户通知鼠兔”,所谓“引诱”也就无从谈起。此外,鼠兔是非常胆小的动物,为了避免被天敌捕食,觅食时不会离开自己安全的洞穴太远。它们宁可在洞穴附近的退化草地上觅食,也不去远处比较丰美的草场,完全是为了降低长时间暴露在外所带来的被捕食风险。盐砖是有多大的吸引力,能让鼠兔忘记死亡的威胁?
一个明显的反证是:在传统草原鼠害防治中,鼠兔常常被视为防治对象之一。如果盐砖真能有效吸引鼠兔,直接投盐显然比广泛投药更经济高效;但现实中并未采用这种方法,也从侧面说明其无效性。
顺便澄清一下,鼠兔并不是所谓的“草原害兽”,而是高寒草甸生态系统的关键物种。作为初级消费者,鼠兔将植物固定的能量和蛋白质转化为肉食动物的食物来源。人们常常误解鼠兔增多是草甸退化的原因,实则不然。真正的情况是,草甸一旦遭到破坏(如草毡层破碎),鼠兔更容易打洞栖息,因此数量显得更多——这是一种结果,而非原因。盲目灭鼠不仅无效,反而会加速生态失衡。
退一万步说,即使能把鼠兔引出来,它们也没理由长期待在盐砖边上。舔上几口,盐吃够了就该回家了,一直跟那儿舔是想变成燕巴虎吗?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点。盐砖对野生食肉动物和鸟类是没有吸引力的,主办方并没有提出保障这些原住民权益的措施。秋季正是动物们“贴秋膘”或储备越冬食物的关键时期,此时受到惊扰将直接影响其冬季生存概率。烟花燃放产生的巨大噪声和震动可能导致小型动物的强烈应激反应,严重时可能导致死亡。而依赖鼠兔为食的捕食者同样会受到干扰,甚至因食物减少而面临生存危机。
烟花燃放的噪声和震动可能会让动物应激|图虫创意
这样看来,盐砖的作用只不过是主办方的一厢情愿罢了。网友对此也有精彩评论:把鼠兔从家里骗出来,然后把它家炸了,却说这是在保护它们,Excuse me?
“可降解材料”不是万能药
主办方在说明中称,项目所采用的烟花彩色粉均为生物可降解材料,经过国内外多次燃放验证,符合环保标准。我并不质疑这些说法的真实性,但我想提醒大家注意,可降解材料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版本答案,更不是免责声明。
生物可降解材料,顾名思义,降解过程是需要生物参与的。生态系统中的分解者(包括食腐动物、真菌、细菌等等)种类以及活跃程度,决定了这些材料是否能被降解、降解成什么物质、以及降解得有多快。打个比方,一块香蕉皮丢在热带森林里可能一天就没了,但丢在5000米的高山上可能第二年还在那儿,因为高山上温度低降水少,分解者不活跃,甚至都没有能分解香蕉皮的微生物——因为香蕉皮本就不是这个生态系统中的“生物材料”。
同样的水果皮,在不同生态系统中降解速度不同|lnt.org
我在艺术家之前活动的访谈中听到他说,烟花的彩粉是用玉米淀粉制造的。玉米淀粉对青藏高原来说也是外来生物材料,多久才能降解是需要实验数据来说话的。
此外,玉米淀粉是白的,要呈现五颜六色的视觉效果还得添加各种颜料,这些颜料的降解过程也需要考虑。联想到前面说的修复措施,我十分怀疑翻地的目的就是把被染色的表土和植被掩埋起来……
烟花用了各种颜料|活动视频截图
法律风险
我国于2023年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青藏高原生态保护法》,旨在加强青藏高原生态保护,防控生态风险,保障生态安全,建设国家生态文明高地,促进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以下是本次活动可能涉及的法条。
第二十三条 国家严格保护青藏高原大江大河源头等重要生态区位的天然草原,依法将维护国家生态安全、保障草原畜牧业健康发展发挥最基本、最重要作用的草原划为基本草原。青藏高原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应当加强青藏高原草原保护,对基本草原实施更加严格的保护和管理,确保面积不减少、质量不下降、用途不改变。
国家加强青藏高原高寒草甸、草原生态保护修复。青藏高原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应当优化草原围栏建设,采取有效措施保护草原原生植被,科学推进退化草原生态修复工作,实施黑土滩等退化草原综合治理。
第五十四条 违反本法规定,在青藏高原有下列行为之一的,依照有关法律法规的规定从重处罚:
(三)在水土流失严重、生态脆弱的区域开展可能造成水土流失的生产建设活动;
(六)破坏自然景观或者草原植被。
一场不到一小时的“高原烟花表演”,就有可能造成多个方面的环境影响。影响程度有多严重、是否达到触犯法律的程度,从有限的现场图片和视频中还看不出来,需要详细的事后评估和监测才能判定。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场完全没有必要的表演——它侵犯了属于全民的环境和自然资源,却只满足了艺术家的表现欲和品牌的传播需求(还是负面的),实在应该引以为戒。
如今品牌方和艺术家都道歉了,但对植被、动物、生态环境造成的影响已经造成,公正的评估和实质的弥补举措才是更重要的。
作者:顾有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