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实现少年时代的“银幕梦”，前政法记者只身来到横店，从短剧的服装助理干起。血汗与光影交织的片场，让她慢慢看清另一种职场真相——

魔幻小镇

刚来横店的时候，我花了一段时间适应这个小镇的魔幻。

我住在东磁大厦附近一栋民宿二楼，楼下是菜市场。

天刚蒙蒙亮，一个卖鱼摊被人砸翻，水和鱼在冻僵的地面上噗噗作响，一群黑影逼近摊位后方两个不停倒退的人影，嗓音粗俗：“马上还钱，还不了就用你老婆抵，这身材，这脸蛋——”

被逼到角落的那人突然嘶喊一声，操起杀鱼刀，接着一阵金属碰撞和惨叫，有人倒地。

“杀人啦！杀人啦！”

我本能地准备报警。还没拨号，菜摊旁的遮阳伞底下窜出一个腰上挎着平板的男人：“CUT！傻X！”

不知埋伏在哪儿的几个人涌出来，拣鱼的拣鱼，冲地的冲地。挎平板的男人搂住衣冠不整的女人，比划着：“摸啊，像这样摸她啊。”

我趴在二楼窗台往下看，空气里混着血浆和鱼腥味。排队买菜的老头老太淡定看着拍摄现场，不时点评一句。

我才真正意识到：这，就是横店，一个无数人的影视梦被具象化的地方。本地人买菜上学顺手当群众演员，是这里的日常。

三个月前，我来横店第一个落脚点在良渡村，烈士陵园对面一栋四层民宿。住了没多久，年前一场大雪，游客和剧组猛增。因为有“横店大雪必出爆款”的说法，房东不打招呼便把我签的长租房也租了出去，只留下一句：“你先挪几天，过完年再回来。”

我只能推着行李箱离开良渡村。

半夜的村子黑灯瞎火，我沿着万盛南街往北走，人逐渐多起来，灯光越来越亮，像从乡下拐进了一座不夜城。

走到十字路口，一个遛弯的大爷在跟熟人打招呼，“呦，好几天没见，上了啥戏？”

对面老头一闭眼，一摇头，“昨日演亲王，三句词，今日演太监，还没来得及跟皇上顶嘴就被按在地上好一顿打，啥演技也不用，但是真疼啊！明天演个全球首富，被男主派来的女特工腐化，干破产了。”

对话太过魔幻，我没绷住哈哈大笑，两个片警看见，也跟着我一起笑，笑完问我：“刚来？旅游还是工作？”

“来工作，也想学习一下。”

“一个人？这里全是老乡抱团，你一姑娘不好混。”

他们劝我去横漂广场，说那里有很多多人间的床位，住着大批刚来的群众演员，容易搭上人脉。在横店，认识人，才有机会。傍上群头，活儿稳定，收入也稳定，这样的算是群演里的“体制人”。

他们把我当成来跑龙套的，一遍遍叮嘱：“你要跟演员公会的群头搞好关系。他们手里有活，能直接点你。群里抢的，基本都不是什么好活。”

看着他们苦口婆心的样子，深夜搬家的凄清里总算有了一丝慰藉。

“你想摸一下吗？”

我的影视梦和姨父有关。从小看着他查档案、做口述史，后来自己做了新闻记者，也写过公安题材的剧本，知道“正经剧组”怎么运转。

2023 年末，我在电影学院参加论坛，一位资方当场邀请我加盟一部在横店筹备的缉毒警电影。2025 年 1 月，我按约到了横店，资方出了问题，筹备组原地解散。

想着来都来了，我当下决定自己下场，看看这个行业的众生相。

这里的人把电视剧叫“大戏”，一天定妆六天拍完的短剧更像草台班子。大戏通常是熟人局，看不上半路出家的短剧班底，一些选角通知上干脆写着：不要参演过短剧的演员。

摸不着大戏的门，我只好跟着一名造型师进了短剧的服装组。

造型师说，这活儿“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细致。真干起来才知道，却是实打实的体力活：几百斤衣服来回搬，盯现场一站十几个小时，不敢随便上厕所——一旦镜头前的衣服出问题，回来可能直接丢掉工作。

我首次参与的短剧是现代戏。开机前一天要给主角定妆拍照，我们几个服装助理——二助、小助，都是衣服流水线上的一环。

十几个大包一打开，霉味、灰尘、油脂混合着冲出来，衣服一件件掉在地上。

我愣了几秒。服装主说，给演员穿过的衣服基本不洗，她有个朋友在服装库楼下开干洗店，硬生生被这种“行规”干倒闭。

我的第一个任务，是被安排在化妆间一角，从凌晨五点开始熨烫那堆“垃圾”，一直熨到下午三点，站了整整十个小时。

下午快四点，男主才姗姗来迟。男主不到二十岁，凭一部短剧爆火，刚挤进短剧圈头部。他带着个比他还高的女助理走进化妆间，给他梳头的在《甄嬛传》里干过，对于自己从大戏流落到短剧混饭吃，这个五十多岁的造型老师看谁都冷冰冰的。

一个多小时后，男主出妆完毕，一边打游戏一边喊：“服装老师——”几声后，化妆间的人都看着我，我才反应过来，拿着白衬衫走过去。

男主抬起手，他的助理瞪我一眼：“愣着干嘛？帮男主更衣啊。”

一米外就是简易更衣室，但男演员通常不用，“大腕儿们”基本不会自己换衣服。

我咬牙帮男主脱到只剩一条底裤，内心是崩溃的。无论怎样眼神避免接触，余光还是能感觉到眼前是一具毫无美感的皮包骨，长期节食让男孩的身体就像人体骨骼模型。

也许是为了省力，他几乎没有自主动作。我一边流汗，一边帮他提裤子、系腰带、穿皮鞋。

紧接着，崩溃的事来了。

女导演突然把造型老大叫到隔壁房间一顿骂，说给男主准备的西装全都不合身，大了不止两个码。

化妆间有人小声嘀咕：“她这么大火，是因为男主是她的人。”

造型老大回来，一脸委屈：“这小子虚报身高啊。”男主报给服装组的是183，实际顶多176。

这时经验丰富的服装主盯出场。她拿钉枪左一下右一下，飞快把西装背后钉成一只刺猬，又塞给我两片肉色、果冻质地的东西：“去，给男主贴上。”

我愣了下：“这是……胸贴？”

“这叫垫肩。”她面无表情。

夜里十点，我在化妆间累得快失去知觉的时候，男三走了进来。冷白的东欧脸，一米八五往上的个子，话不多，富家少爷的样子比男主气质更搭。他自我介绍说以前在北京当时装模特，走过不少大秀。

“那你怎么来拍短剧了？”我问。他这次只有两场戏，从杭州开车来回，片酬刚够路费和油费。

“北京模特圈太卷了，朋友介绍我来杭州当商业模特，顺便拍点短剧。”他耸耸肩，“终极目标嘛，傍个富婆。”

他像在开玩笑，可我笑不出来。

试衣的时候，他看着我递过去的衣服，嘴角一勾：“这衣服，拼多多的吧？”随后又补一刀，“拼多多养活了你们多少服装老师？”

他一口气说了十几个“拼多多”，我冷冷地说：“就这些衣服，你不想穿就别演了。”

他态度软下来，笑着说：“别生气，咱赶紧干完，方便你退货。”

“什么退货？”我没反应过来。

主盯扯了我一下：“快闭嘴吧，是要退货。”

原来每次进组前，造型老大会从拼多多买一批明星同款，用来拍粉丝最“上头”的“名场面”。短剧拍摄周期一般是“六加一”：一天定妆，六天拍摄，正好卡在七天无理由退货里程上限。拍完的衣服，沾着各种说不清的污渍，照样打包寄回去。

男三说，他去过的剧组基本都这样。

男三到场，导演嫌他试的那几套造型都“不对劲”。于是我成了服装组的背锅侠。

“为什么方案上的造型一个都没用？写着仅供参考，真当仅供参考是吧？”女导演冷笑着问。

我说我们备了很多单品，只是还没完全搭出来。

“让男三来现场试衣，看效果。”导演没表态，副导演示意我去叫人。

男三走进来，灯一打，整个人就亮了起来。导演马上找到感觉：“服装，找两套‘奶欲’系的。”

当着导演和投资人面，我给男三换了几套衣服，男三很配合，我的笨拙和尴尬大概在他眼里很是新鲜，甚至有点兴致勃勃。我手忙脚乱，他低头看着镜子，自恋地说：“没事，你随便看，我无所谓。”

停顿了一下，还贴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想摸一下我吗？”

我脑子嗡了一阵，只能装作没听见，继续扣上最后一粒袖口。

最后女导演采纳了其中一套，给男三定妆一套亮片西装，里面让他真空上阵。还有两套深V衬衫，脖子上绕着绑带。

定妆完毕已经凌晨两点，因为大量摸脏衣服，我的手明显结了一层黑亮的油垢。

一天下来，我感觉真善美已经离我很远了。

残酷的职场哲学

王哥是我唯一不是因为工作结识的人。

他是横店最早的大戏灯光师，和不少大导演合作过，虽然受到行业冲击掉价进了短剧组挣快钱，不过架子还在那里撑着。

第一次见面，他就干了件“惊天动地”的事。

那天多来了几个群演，将剧组预留的盒饭吃得精光，王哥和他兄弟抽了支烟回来，保温箱里已经只剩油花子了。

剧组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没吃上饭自认倒霉，大家抹抹嘴准备转场，王哥和他兄弟突然冲过去，把导演面前的监视器抬上车，锁门，点烟，坐在车前，和整个剧组对视，一句话不说。

导演也没见过这阵仗，扔了剧本就走。

制片人只好出来打圆场，连忙给灯光组点了一家土菜馆外卖，好烟好酒伺候。

王哥吃饱喝足，才让人把监视器抬回去继续拍。

我悄悄问他：“就为了一份盒饭，你不怕被剧组开了？”

他笑着说：“他敢，整个灯光组都是我带出来的老乡。我们河南人出来干灯光，都是一个庄一个庄地来，带兄弟、带姐妹，在家是农民工，到横店还是农民工。”

“在剧组里只要让人见过一次你忍气吞声，以后各种妖魔鬼怪都敢往你身上薅。”王哥拍拍我，我似懂非懂。

后来我们在剧组连着熬了三个大夜，王哥就抱着灯架打瞌睡，像只挂在杆上的考拉。第三夜刚熬完，隔壁组传来消息：昨天还在熬夜的导演心衰猝死了。

和王哥一起的“考拉兄弟”，第二天立刻退组回了河南。

那天阳光刺眼，王哥捂着胸口，一边收灯，一边嘟囔：“真他妈晕。”他心脏不太好，几天熬鹰下来，已经脸色发白。

杀青那天，有部央视大戏来邀他，开价一个月两万多，三加一（干三个月多给一个月的钱），但他还是回绝了。

“我决定结束剧组生涯。”他斩钉截铁对我宣布：“以后我要在自己的店里等你们杀青。”

两年前，他在花厅夜市开了一家小面馆，面谈不上好吃，可店里总是坐满人，很多从剧组出来的，都围着听他聊天。

王哥请灯光组和我去自己店里吃散伙饭，站在冒着热气的锅后面，王哥的架子一点没掉：“我这儿义务科普剧组生存指南。第一条，进剧组必须警惕甩锅，不然你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说起自己以前带过的一个小伙子：刚进组时还叫他“王哥”，出了问题第一时间就把责任往他身上推。

“这些年轻人，适应得比谁都快。环境再乱、再黑，他们一天一变地跟上，你不变就被吃干抹净。”

前段时间古二和墨镜闹得沸沸扬扬，王哥因为和其中一方有过合作，被人从老照片里翻出来，社交账号下面一夜之间骂声铺天盖地。

“外面的人总以为跟着大佬就能吃香喝辣，其实大错特错。”他看着我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什么艺术，就是份不签合同的零工。”

那一刻我意识到，王哥并不只是“起范儿”的灯光师，他更像是我在横店的半个师父——一碗面、几句粗话，把剧组潜规则看得透透的。

栽赃与告密

很快，我就遇到了甩给我的第一口锅。

服装小助弄丢了女主的项链和耳饰，导致接不上戏份，小助突然当着导演的面，大声喊我的名字：“姐，我刚才看见你拿着女主的项链和耳饰的！你再好好回想回想放哪了！”

看她那情真意切的样子，我当然知道她想干嘛，我没吭声，掏出手机，调出几张“现场照片”——带时间、经纬度水印，清清楚楚拍着她拿着首饰，跟着我一起离场去吃饭。

“我以前当政法记者，习惯到现场先拍照。”我把手机递给导演，小助愣在原地，脸涨得通红。

当时，剧组转场时场务拉了总电闸，整栋三层别墅黑了，小助只得一人跪在地毯上摸索。

丢了东西，导致她白干这么多天拿不到一分钱，还要面临赔偿。前不久一位顶流 85 花穿精品库衣服抽烟，烟灰烫出一个洞，女主不担责，最后剧组赔了三万。

小助还在摸黑找饰品，服装二助小虎刚满十八岁，看不下去，想留下来帮忙，被他表姐一脚踢开。“死人也不关你事！”

表姐是本组服装主盯，骂得他不敢吭声。

过了一阵子，我跑下一个剧组时，又碰见小虎和表姐，他们摇身一变，已经从服装主盯、二助升级成“服化主盯”和“服化助理”。

定妆那天，表姐给男主拍完定妆照，小虎却忘了要按惯例补四面照——那是对接戏最关键的前后左右特写。

我刚问了一句，表姐就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我们这个组，不拍四面照，你不要告诉别人。”

等男主演员一走，表姐立刻把我支开，去跟导演说：“刚那套衣服有点小，可能影响表演。”导演信了，把那套无法接戏的造型从方案里删掉，小虎漏拍四面照的错误，就这样被干净地抹掉了。

问题解决后，这个二十出头的农村女孩冲我笑了一下，眼神藏着掩饰不住的得意——现在你告密也没用了。

剧组里向来有种“告密文化”：谁多上了几趟厕所，谁提前吃了盒饭，谁和谁说了什么，都有人抢着去跟导演、制片汇报。那个第一天让我帮他更衣的男主，就是出了名的爱告密。所以，大多数时候，大家都保持沉默。

看着表姐那一笑，让我忽然明白王哥说的“生存哲学”——在这里，很多人不是在学做事，而是在学怎么活下去。

服从性测试

每次进新组，我都得先去服装库出衣。横店的大小服装库堆满了租出去不洗的衣服，尤其古装，简直是灾难级垃圾场，汗臭、土腥味混在一起，有的衣服长年浸透汗再风干，上了一层土黄色包浆，甚至能自己立住。

我最怕服装主盯说一句：“找件好的水衣/水裤，给男主/女主穿。”

站在一摞发霉、长斑的水衣水裤前，我不知道“好”的标准是什么，说白了，就是在屎里扒饭。

短剧在横店是彻底的流水线产品，位于产业链末端的群演，已经没人在意他们的服装质量。

群演的鞋子

发霉、馊掉的服装，汗渍结成深色‘地图’，翻到什么穿什么。至于成不成“爆款”，只看一部剧能不能破四千万播放。

一个好本子，影视公司能洗成五六个版本反复拍，爆率自然翻倍。对我们这些剧组底层来说，明明每次进了新组，剧本上很多车轱辘话却又似曾相识。

为了“抓眼球”，导演们各显神通。

一次救场，我刚想帮女二整理滑落的衣服，她一把打掉我的手：“别碰！导演就要露这么多。”拍摄激情戏时，气氛最热闹——男女主在镜头里缠绵，镜头外的床上还挤着三名摄像、一名道哥（道具组的一律称道哥）、一名副导。

大家神情淡定，像在执行某种任务。

短剧逻辑常常崩塌。天降大床、强制爱、血液反哺……剧情越荒谬，越有被拍成“爆款”的潜质。

比剧情更荒谬的，是它滋生出的现实。

在片场，女主的身体可以被导演、摄像、道哥随意摆弄；任何拒绝都能被一句“太敏感”怼回去。

一次，凌晨的片场停电，我和导演在角落等手机充电，他突然伸手掐住我的脖子。我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是“服从性测试”。这种事我在报道里写过，却没想过有一天落在自己身上。

最新的一个戏在华夏文化园拍，这里同时有好几个剧组。来了一位老戏骨，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但是他的脸我在影视剧片段里经常看见。

给老戏骨换好造型，副导临时要求老戏骨带蓝色美瞳，被拒绝，而且是没有丝毫犹豫就拒绝了。几番缠磨没用之后，副导怒意渐起，“说吧，加多少钱行？”同场的小童星也被要求戴美瞳，母亲焦急抗议：“万一对孩子眼睛不好怎么办？”

副导冷冷一句：“拍不拍？不拍滚蛋。”

母亲立刻噤声。孩子被牵走，泪都没掉一颗。副导由此底气更足，又去逼老戏骨。

年逾七十的老人举止优雅安静，只是淡淡微笑，摆手，八面不动。一瞬间，他竟给我一种以一人之力，抵挡狂浪滔天的宗师气魄。

最后副导破防，骂出极其难听的话：“你他妈还以为自己是个腕儿？赶紧的，自己扒了！”

我走上前，决定亲手帮老人脱戏服。

服装组有人向我打眼色，让我别管——这种时候谁帮他，谁就得罪副导演。

我装作没看见。

“你站住！回来！”她们小声警告，我仍蹲下，整理老人的衣袖。那一刻，我只想替老戏骨守住一点点体面。

他反手轻轻推我，“别管，会连累你不好过。”

我摇头。比起那些学会甩锅、告密、忍辱求存的“生存者”，他是我在横店见过最像人的人。

“如果戏头要我戴美瞳，我根本不会接。”他说。

后来他告诉我原因。小时候，他是孤儿，被一群孩子按在地上，用碎石戳眼睛，险些失明。几十年过去了，他依然害怕眼前那种刺痛。

他换回自己的羽绒服，我帮他拉好拉链。副导的怒骂在风里渐渐散去，老人微笑了一下，那神情温柔得近乎庄严。

我想起王哥、服装库的臭味、洗不掉的霉斑——

在横店这台永不停转的造梦机器里，大多数人都学会了屈从。但总有人用沉默、用一碗难吃的面、一次拒绝，守住了人性最后一点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