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岁的许倬云离世,这无疑是中国青年的巨大损失。许倬云先生学识渊博,他以深邃的历史眼光和独到的思想见解,为青年们指引了前行的方向。他的智慧如同明灯,照亮了青年们在知识海洋中探索的道路。他的教诲如同一股清泉,滋润着青年们的心灵。他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学者的担当与使命,成为青年们心中敬仰的“精神导师”。他的离去,让青年们痛失一位引领他们成长、启发他们思考的重要人物,他的精神将永远激励着青年们不断追求真理、砥砺前行。
著名历史学家许倬云去世了,享年95岁。
在中国近代史学术研究中,许倬云是一个无法被忽视的名字,他的研究成果穿越时代,触及战争与伤痛,关乎风骨与信仰,而他本人也成为了近代最具影响力的史学家之一。
近些年的几次访谈中,许倬云从不避讳聊到死亡。年过90的他自然知道死亡随时会降临,他愿意坦然地面对生命消逝,只是所有遗憾都化作一句“但悲不见九州同”的惋惜与惆怅。
十点人物志曾有幸在2022年采访到了许倬云先生。聊到于普通人如何应对精神危机,又如何找回内心安顿的难题。
谨以此文纪念许倬云先生,先生已逝,愿他的智慧永远陪伴我们。
采访、撰文 | 灯灯
十点人物志原创
2019年,清华大学校长邱勇,给入学新生每人送了一册《万古江河》,并撰写推荐信《从历史文化中汲取力量》。时年89岁的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走入公众视野。
2020年初,疫情爆发期间,访谈节目《十三邀》许知远的采访,令许倬云进一步爆红出圈,成为年轻人的“精神导师”。
在那期节目里,许倬云谈到全球性的精神危机,“人找不到目的,找不着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于是无所适从”;谈到对现代教育的忧虑,“今天的教育,教育出来的是凡人,是过日子的人,而不是思考者”;也提出了解决方案,“要人心之自由,胸襟开放,拿全世界人类曾经走过的路,都要算是我走过的路之一。人要往里走,安顿自己”。
《十三邀》许知远采访许倬云
节目播出后,反响超乎寻常的热烈,许多年轻观众将其誉为“心灵圣经”,反复观看,以期驱散迷茫和失意,重新获得内心的平静与开阔。
学术圈外,越来越多的目光开始投向这位九旬老人。人们发现,其扬名中外的史学成就背后,是颠沛流离、饱受病痛折磨的一生:
1930年,许倬云出生在福建厦门,祖籍江苏无锡。7岁时抗日战争打响,他的童年在炮火和流亡中度过,死亡阴影如影随形。18岁时,全家迁往台湾,许倬云和姐姐一家同坐一班船,再早一班就是沉没的太平轮。
之后,许倬云考入台大历史系,又赴美国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潜心钻研中国文化史、社会经济史和中国上古史,先后执教于台大、美国匹兹堡大学等世界名校的历史系,著有《西周史》《万古江河》《许倬云说美国》等代表作,以独树一帜的“大历史观”闻名于世。
由于患有先天性的肌肉萎缩,许倬云从出生起便与病痛同行,成年后接受过数次矫正手术,每次开刀都是彻骨之痛,仍旧无法做到行动自如。如今人到晚年,许倬云的身体已经相当孱弱,只剩右手食指还能动,吃饭要靠太太孙曼丽喂食,写作只能靠口述。
许倬云和太太孙曼丽
可即便如此,许倬云一生始终乐观、平和。在人生中的最后几年,仍执着于为中国文化寻求出路,回应年轻人的疑问和失落,为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提供解决方案。
十点人物志通过视频问答的方式,采访到了许倬云先生。我们试图向许老先生寻求答案:后疫情时代,我们该如何面对精神危机?身为个体的普通人,该如何做到心灵上的安顿?而人类的未来,又在哪里?
以下为2022年十点人物志与许倬云先生对谈的部分内容。
十点人物志:您在《许倬云十日谈》中谈到,经历过灾难之后的反省,人类社会又能够再进一步。您认为,后疫情时代,我们应该做出哪些反省?
许倬云:疫情之后,自己反省,自己学习,很多事可能就看淡了,看清楚了。比如说(经历)死亡的时候,你就对于暂时离散不那么着急了;看到哀鸿遍野的时候,你就晓得吃饭没有吃到顶好,也不是大事了;拿一份薪金够用,即使剩不了多少钱,也不错了。
这么一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不是阿Q,这是让你理解,多出来的那些浮空的尺寸,多出来的水头,实际上只是看着好看而已。
年轻的时候,女孩子上街,没有神气的少年王子陪着你,你觉得不甘;等到你将来经过了几个薄情王子,经过了几个忘情的人,你就晓得真心找一个人多重要。那个人可能平凡一点,但他真心实意。
薄伽丘《十日谈》的创作背景是欧洲大瘟疫,那次大瘟疫死亡遍野,欧洲人口丢掉了大概十分之二三。那个刺激比今天可要大多了。经过那个时代以后,大家在十天里谈到一方风俗,谈到别的国家的情形,还有别处的灾难,就会说:噢,谢谢上帝,我们面临的只是瘟疫,瘟疫过了就好了。如果碰到了邻国的铁马、铁骑冲过来,横刀乱杀,那比一场瘟疫更可怕。所以谢谢上帝,我们没有外来的侵犯。
我不是叫大家躲避,我是叫大家想象:天下许多事,争一尺看八寸,如果你八寸看了能差不多,你该高兴了;得到了一尺,你除了非常高兴之外,要防备一点。太好的日子,不好,天下太美满,不好。满则溢,一般水满了就泼掉了。满招损,赚得满盆满碗,下面就是亏本的时候了。自己要知道分寸在哪里,欲望在哪里。欲望不要提太高,要量力,也要量自己需求。
我92岁,总劝人家,许多事看淡一点。但是,做事情的努力不能淡。今天本来有点事情耽搁了,内人跟我说今天不做(指这个采访)了吧?我说今天的事我应该做,拖到明天还是我的事,我何必拖到明天呢?拖到明天,我今天晚上睡不着,我欠那个工作。所以,把自己能做的先做完,该尽的本分做掉,后来的事,后来再说。
十点人物志:近两年,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去报考公务员和教师,您怎样看待年轻人的职业选择?从您的人生经历来看,您认为存在真正安定的生活吗?
许倬云:求职也是量力而为之。你是千里马,你就找千里马的工作。做千里马,将军上阵,敌人对面砍过来,箭射过来,千里马比将军受到的刀伤、箭伤更快。你要是做一匹普通的马,农夫的马,替人拉拉稻草车,安安定定在后院这边逛逛,它也是马。
你的才干到哪里,你就做多少。如果超过了你的才干,超过了你的潜力,去做过分的想法,是替你自己过不去。
至于刚才你举例,说很多年轻人觉得做教员、公务员安定,你知道我一辈子教书,教书工作是不是安定呢?不一定。在美国的制度下,一个助教要过三关才到终身副教授。即使到了终身副教授,也未必不出差错。当系里面认为你不够格的时候,大家眼睛对你瞄来瞄去的时候,你受得了吗?
青年时期的许倬云
教员所面对的鞭策和激励,比什么行业都长,都大。中学教员,你以为拿本教科书念一遍就行了吗?你是好教员还是坏教员,学生看你的眼光不一样。学生将来回忆,我感激我老师在高中的时候教了我什么什么功课,我从此一辈子受益处,这是一种教员。另外一种教员,(学生)三年高中想不起谁是我老师,想不起谁教过我什么东西,考大学也糊里糊涂考进去,糊里糊涂出来,一辈子糊里糊涂过日子,这也是一种教员。你能说那个值得吗?
我们做社会研究可以说,任何行业、任何职位,工作水平都分一二三四五,ABCDE。跑到A等的人,辛苦。跑到C等的人,不辛苦,不舒服。跑到B等的人,相当(比较)辛苦,舒服有限。
如果觉得我下课喝杯茶、喝杯酒,回去睡觉了,明天再来,(那就是)混日子。混日子并不叫人快乐,你没有成就感。混日子就是撕月份牌上的日期,划月份牌上的日子。父母把你生下来(对你说):宝贝啊,你好好长大。你长大以后,是为了在月份牌上划勾吗?值得吗?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不是报上的名,不是大名声的名,是跟你相处的人,记得你的名。人家记得你,说他真是好人啊,尽责任啊。
我一辈子教书,教了好几十年了。每一年考进来的研究生,能够五年顺顺利利出去的,没有几个,都是凤毛麟角。我教过的学生,大概有两三个,是勉勉强强拖十年的。他自己拖,没有别人拖他——他不做活,他不干功课,他自己愿意一辈子拖。
青年时期的许倬云
所以这个工作的好跟坏,成功或不成功,是否能留下成绩固然重要,一定要是觉得,有没有尽了我的心?我的能力只有这么些,我尽了我百分之百的心,我晚上睡得着觉,不是今天推到明天。
我92岁,我跟内人讲,我为什么要把工作推到明天做?我随时可能死。92岁的人,晚上猝死,很可能死。我不要留在一个活没有做完的状态,这是我的生活态度。
我值不值呢?值。我不欠债,钱债也不欠,工作债也不欠。
人情债嘛,说来也欠,欠爱我的妻子,我一辈子亏负她;我的好朋友鼓励我帮助我,我回报不了;父母生我育我,从我残废把我拉扯成人,比别人辛苦一倍,我回报不了。父母之恩永难报答,爱妻之恩永难报答。但是也有甜,有这一份恩在心里,多甜蜜啊。
许倬云和家人在一起
所以,每一个职业都可以做出顶天立地的事业,为什么呢?做顶天立地的人,就是顶天立地的事业。站得挺挺的人,我不愧心,我没有对不起别人的地方,我不愧这份薪水,这就是顶天立地的事业。
十点人物志:您曾说过,“心灵上的安顿,比生产、生活上的安顿和舒适更为重要”,何谓心灵上的安顿?普通人该如何做到这一点?
许倬云:我们刚刚讲的这些,都叫心灵的安顿,每一句话都在讲心灵的安顿。
心灵的安顿要做到一个事情,知己知彼。我是一个跛子,我不去跟冯俊文(助理)比赛走路,冯俊文推个椅子,帮我披个衣服过来,我很感激。我不强出头,去做我不能做的事情。你要知道你能做到的限度在哪里。做到满,对得起;做到八分,可以PASS;做了十二分,你累一点也不错。
第二就是认清环境,认清你工作、生活的环境,认清你周围的人。按照你自己的限度,你可以跟他们相处到什么地步?你能服多少务?你盼望受到多少帮忙?你不要过分盼望人家,你也不要过分责备人家。人家做不到,你原谅一点;你做不到,你抱歉一下。
人跟人相处,就是求个心安。不要叫人家难堪,也不要使自己难堪,要有尊严,不能低头。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膝下也有黄金,不能跪倒,你不能向任何人跪倒,除了父母之恩和师长之恩你可以跪倒,此外你不要跪倒,这是人格。
我有一个学生,人很聪明性格也很好,跟他讲话,他第一句话就是“是是是”,连说三个“是”。我听了五六次,我就讲,你这个“是是是”是什么意思?是同意我讲的话对,还是你没有听完就觉得对?他说,“这是我的习惯”。
能永远“是”吗?你跟人家讲话,是的时候我说“是”,否的时候我如果不愿意让他难堪,我不置可否,我可以很委婉地讲,我有另外的想法。不要永远讨好人家。你永远讨好人家,到了最后,你就会委屈,你膝下的膝盖弯掉了。
十点人物志:您曾预测,“都市可能会慢慢解体,全世界变成许多大网络、小网络串起来的结构,每一个人都是网络的终点站”,是否可以看作是未来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会越来越少?如果是,我们该如何应对?
许倬云:过去,社会是各种网的重叠。邻居的网,亲属的网,朋友的网等等,一层一层套在头上。压力很大,但助力也很大。
我盼望回到一个可以交朋友,可以互信,可以在家庭里面取得温暖,不拿家庭当过夜宿舍,不拿婚姻当作彩礼的价码,人跟人之间有恩有情,有施有报,有帮有助(的社会)。这样人就不是孤立的。
现在的城市太大了,挤满了人,但都是lonely crowd,寂寞的群众。从社会结构来看,大城市是浪费的。城市的体积越大,它无用的体重、无用的结构越多。大城市人口减到十万二十万最好,小城市星罗棋布散开来,大家有来有往,人人都认识,人人都熟悉,晚上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家门。守望相助,休戚与共,不是很好吗?
我自己身体不行。我一直向往的生活,是在美国买一个小农庄,二三十步一亩地,种地瓜,种玉米,种蔬果,养一些鸡,过简简单单的日子。礼拜天了,城里的朋友下乡到这儿聚聚,读杜甫的诗,或者拣点韭菜,鸡窝里面掏个鸡蛋,鸡蛋炒韭菜,大家聊聊天。哪天高兴,我找十个、八个朋友来,讨论一首诗,一篇文章,一个课题。谁家孩子结婚了,我们集体送一份礼,大家一起聚聚。
这个愿望我这一辈子不可能实现了,其实我种田的学问还是蛮多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