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要

1. 2025年，全球冲突频发且不断外溢，俄乌、巴以、苏丹、刚果（金）等战争未见实质降级，非热点地区亦走向军事对抗。与此同时，国际社会对国际法和多边规则的漠视愈发公开：强权政治回潮、规则被选择性适用甚至抛弃，人道主义灾难加剧。“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遭遇根本性动摇，世界正滑向更不确定、更无序的状态。

2.2025年开年，慕尼黑安全会议为全年定调，展示“多极”与“极化”并驱的国际社会复杂生态：美欧分歧加深，全球南方话语权上升，多边机制在弱西方主导下继续运转；与此同时，极右翼与民粹力量崛起，内外撕裂加剧。世界由单一主导走向多元共治，但碎片化、对立和共识匮乏，使多极化呈现出复杂而动荡的现实。

3.二战结束80周年之际，战后国际秩序加速松动，世界步入“破旧未立”的过渡期。国家治理失灵与“Z世代”跨国抗议并行，暴露既有政治与社会机制难以回应共同困境。各国在激进颠覆与勉强修补之间摇摆，新秩序方案仍付之阙如，世界在震荡与迷惘中寻找方向。

作者丨国际政治专栏作家 胡毓堃

编辑丨屈功泽 陈鑫琳

盘点2024年国际政治的百感交集与沉重感受尚未遗忘，2025年也要与世界告别。

2024年，“改地换天”的超级大选和四面爆发的冲突构成最直观的主旋律；2025年，战火依旧延宕，挑战体制与秩序的不只是席卷多国的右翼民粹，在眼花缭乱的“打打停停”背后，我们分明看到规则的光环正在权力的倾轧中加速褪去。

开年的慕尼黑安全会议聚焦“多极化”这一主题，但在一词多义中更贴切、更能映射当下的却是“碎片化”：国际体系难免削弱，传统阵营在对抗中悄然分化、重构；到了各国内部，选举、弹劾、抗议、政变都能从内部撕开裂痕，令政坛支离破碎。

▎慕尼黑安全会议开幕式。图源：CCG

二战结束整80年，承载几代人经历与记忆的国际秩序与世界体系大有瓦解之势。除旧布新的脚步是否逼近，人类是否真为前所未有的变局做好了准备？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迫切需要解答，而再高明的算法对此已无能为力。

规则被漠视，秩序在颤抖

21世纪已过去四分之一，其间震撼与颠覆感愈演愈烈、迅速蔓延到五洲四洋。落到一路走来、置身其中的个体身上，就是萦绕不散的不安全和不确定感——直接来源之一，无疑是此起彼伏的战火。

“打打停停”的2025，看似比火力全开的2024有所降温，可全球四大冲突（俄乌、巴以、苏丹、刚果（金））并未实质降级，非传统热点地区反而新增擦枪走火的风险，留下诸多扼腕叹息的年度记忆：

俄乌战争第4年，战场预计死亡人数可能最高超过150万，平均每月保守死亡人数逼近8000，是加沙地带约3倍；从年初到年末，和平谈判、“20点和平计划”来回往复，可双方的地面搏杀到无差别空袭并未停止，甚至传出普京“官邸遭袭”说；

▎2025年春，乌克兰士兵在顿涅茨克地区向俄罗斯目标发起攻击。图源：纽约时报

加沙停火第一阶段协议姗姗来迟，但持续两年多的巴以冲突已导致9万余人失去生命，这还不包括极限封锁、严重饥荒造成的成千上万间接死亡者；触目惊心的人道主义危机，令人难以想象今夕是21世纪上半叶；

或许是加沙吸引全球目光，全球最大的“人间地狱”苏丹反遭无情忽视；哪怕超过15万人丧生，2500万人（包括400万儿童）面临饥饿威胁，近900万人沦为国际难民，传染病肆虐全国，割据对立的军政府和“快速支援部队”仍无停火姿态……

刚果（金）东部地区是1990年代“非洲世界大战”战场，曾见证过二战后最惨烈的伤亡记录，年初的戈马攻势则再度发出警报；在这片刚果（金）、卢旺达、乌干达多国必争之地，族群矛盾、历史旧怨、资源诅咒叠加，和平向来都是奢侈品；

这些在二战后规模鲜见的冲突并不是2025的全部。以伊冲突12天、美国介入轰炸伊朗核设施，陡然拉高不可预知的风险；印巴两个拥核国家重燃旧怨，4天内导弹与空袭往来，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担忧着“世界无法承受之重”。

▎印军在克什米尔地区哈西波拉村炸毁民房后，当地妇女失声痛哭。图源：路透社

就连非热点地区也在这一年进入交火节奏：泰柬半年爆发两轮边境冲突，引得中美等大国穿梭斡旋；历经天灾人祸的缅甸在年末启动5年来首次大选，却再次揭开内战之下的分裂，乃至激化新的矛盾；风平浪静的西半球，美军以“缉毒”为名在加勒比海步步紧逼，“南方之矛”与战争的距离至今仍是悬念。

长期以来，很大程度上由美国主导、广为宣传“自由国际秩序”又被称作“基于规则的秩序”，然而相比于曾几何时的心口不一，2025年见证了国际社会更多成员（包括主要大国）公然无视规则、乃至不再掩饰的言行。

诉诸武力（特别是踏过国界）自不必说，哪怕当事方有再多正当性理由，都难掩对规则最原始的冲撞。除了武装暴力，漠视规则还体现在多个领域和议题：

上任两个多月，特朗普大手一挥、向全球征收“解放日关税”，视刚步入而立之年的世贸组织及其规则为无物；

▎2025年4月2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公布“解放日关税”政策，全球对贸易战的恐慌情绪蔓延。图源：法新社/盖蒂图片社

还是特朗普2.0政府，对外任性“退群”（包括应对气候变化的《巴黎协定》、世界卫生组织、联合国人权理事会）、动辄口头开疆（墨西哥湾、“加拿大州”、格陵兰岛）、制裁国际刑事法院、公海扣押委内瑞拉油轮，对内用“政府效率部”关门裁员，调兵搜捕非法移民，毫不讳言第三任期，蔑视司法部门，引得民间怒吼“不要国王”；

白宫对俄乌政策大转弯，谈乌克兰领土归属问题说变就变，令还习惯于其前任拜登高喊规则秩序、挺乌抗俄的欧洲盟友无所适从；

除了加沙地带的悲剧，以色列内阁于年终批准在约旦河西岸新建19个犹太人定居点，使得总数达到8年来的最高记录，并直言此举就是为了阻止巴勒斯坦国的建立；

纵观世界各大战场，无论是加沙地带饥荒还是法希尔大屠杀，人道主义惨剧的背后无一例外都是国际法基本原则及其效力的崩塌，就连联合国救援机制和工作人员都遭遇阻碍乃至攻击；

2025年收官之际，先是以色列于12月26日在全球率先承认索马里兰为“独立主权国家”，在联合国安理会紧急公开会遭致多数国家反对，美国反倒以同年多国承认巴勒斯坦国为类比，攻击这些国家“双重标准”、实则延续“绝对挺以”的政策；

▎2025年12月26日，内塔尼亚胡与索马里兰总统（左）视频会晤，并于同日签署承认文件，正式承认索马里兰为“独立主权国家”（右）。图源：以色列政府新闻办公室

12月29日，普京签署法律，禁止在俄罗斯境内执行外国法院裁决，以及管辖权不基于俄罗斯缔约或联合国安理会决议的国际司法机构裁决，例如曾给普京下逮捕令的国际刑事法院——半个月前，欧盟刚宣布无限期冻结俄罗斯资产，只是尚没有动用这些资产援助乌克兰。

有人扭曲解读规则，有人选择性无视规则，有人为破坏规则找合法性理由，还有人装也不装、演都不演……国际社会更多成员赤裸裸地视规则为工具，有利用之、不利弃之，2025年留下了灵魂拷问：所谓“基于规则的秩序”，规则不存，秩序焉附？

多极化：由内向外的裂痕？

形式上统一的秩序不再普遍有效，本身就是世界更加碎片化（fragmentation）的体现。2025开年的慕尼黑安全会议颇有前瞻性，用更加委婉、体面的“多极化”(multipolarization)给全年定调。

“多极化”一词并不新鲜，而慕安会为之赋予了两层含义：一是“多极”化——世界权力向更多能影响全球关键议题的行为体分散，二是多“极化”——各国之间、国家内部的极化不断加剧。

“多极”与“极化”乃并行趋势，此前已被热议多年。但在2025年，两相融合的“多极化”，呈现出远超字面组合的意义：多极与极化既相互作用，更有“一体两面”之势，多元与碎片、重构与裂痕，正是这一年国际社会的复杂生态。

正是这场慕安会，见证了“美国优先”、大兴“退群”与“保护主义”的美国新政府国际舞台首秀，万斯的讲话将跨大西洋传统盟友裂痕公开化，为极右翼国际“同仁”大力背书，开始了美欧在贸易与安全议题不同调的步伐，迫使欧洲在焦虑中加大资源投入、谋求艰难的“战略自主”。

▎图源：Axios

还是这场慕安会，全球南方国家参与度与声量更高，金砖五国全部出现在报告专题篇章中。中国、俄罗斯乃至调整战略的欧洲都强调与全球南方的互动与合作，无不体现国际体系多元力量的变化势头。

权力消长、结构重组、对立撕裂，既是内政生态、也是世界局势。国内国际气候互相影响，碎片化的世界裂痕加剧、又不乏“除旧布新”希望。如果说慕安会推出了前奏和预演，那么会后的2025年正片更充分、更有力地印证了这一主要旋律。

全球南方在全球治理和主要全球性议题中承担更大的角色，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南非约翰内斯堡举行第20届G20峰会，以“团结、平等、可持续”为口号，华盛顿的缺席“抵制”无碍约翰内斯堡峰会宣言的通过。对于非洲首次举办的G20峰会，南非外长拉莫拉坦言：“有没有美国，世界都将前行。”

在巴西贝伦举行的《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三十次缔约方大会（COP 30）同样首次没有美国身影（尽管加州州长纽森携100多名美国官员另行组团参加）。会议见证了激烈的博弈与争论，以致于进入加时阶段，但终究就减缓和适应气候变化、气候融资、国际合作等多项气候议题达成共识。

▎《巴黎气候变化协定》设定的进程进入关键节点之际，第三十次缔约方大会（COP30）于2025年11月10日在贝伦召开。图源：Shutterstock

同样在巴西，于里约热内卢举行的金砖国家领导人第17次会晤提出“加强全球南方合作，促进更加包容和可持续的治理”。这次首次扩员后的“大金砖”举行首次峰会，同样扩充的还有会议议题：人工智能治理和全球治理改革成为金砖国家优先合作领域。

加上美国再次缺席、时隔10年举办的联合国第四次发展筹资问题国际会议（通过《塞维利亚承诺》），全球南方国家借助主场外交，开始将多边主义、包容公正转型、治理改革、国际合作从口号转化为行动，成为2025年不可磨灭的记忆乃至转折点。

变化的因素不止于外部新兴力量的兴起，还在于传统集团内部的分化与重塑：美国与欧洲在安全、贸易、领土主权等议题上渐行渐远；一股极右民粹力量席卷跨大西洋两岸，是谈论2025年国际政治必不可少的关键词。

慕安会后不久，德国提前大选见证了德国选择党历史性成为最大反对党，“黑红格局”下的防火墙显得前所未有地脆弱；葡萄牙、挪威等欧洲国家同样告别传统的中左/右两党格局，正式确认极右翼成为政坛主流；日本自民党政府被迫与崛起的极右翼政党合作，由此对地区和平稳定产生的震荡正在为我们所感知。

▎当地时间2025年2月8日，德国时任总理朔尔茨（右）和德国联盟党总理候选人弗里德里希·默茨（左）的选举海报。图源：视觉中国

与美国官宣“特朗普推论”（唐罗主义）、将战略重点回归西半球同步的，是拉美多国以全新的右转浪潮接替此前的粉红浪潮。备受争议的米莱以意想不到的结果赢得阿根廷中期选举；誓要终结“新自由主义”的智利左翼政府尚未功成，自称“芝加哥门徒”的极右翼领导人卡斯特就将入主总统府。

极右翼力量推波助澜，导致本国政坛更加破碎对立、政府左右为难（例如总理辞职又回、政府预算步履维艰的法国），在国际上积极结盟、相互影响，试图将其颠覆西方建制派路线的议题全面贯彻。马斯克们公然跨境助选（“只有选择党才能拯救德国”），更为社媒时代多“极化”浪潮抛出了新的挑战。

由内向外的裂痕，将各国政坛与社会内部分割、对立，也令曾经统一声调、主导国际议题的西方阵营陷入自我尴尬的境地。

美国在乌克兰问题上立场迅速转向，指责欧乌甚于莫斯科，在阿拉斯加为普京铺设欢迎的红地毯，准备在领土问题上让步以换取和平协议，欧洲多国极右翼势力对此积极响应。由此，二元对立变成多方纠葛，不确定性萦绕不绝，局势前景更为扑朔迷离。

▎2025年8月15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与俄罗斯总统普京先后降落在阿拉斯加州安克雷奇军用基地并会面，一条红毯连接了两人的专机。图源：RTÉ

美国“政客”新闻网的盘点文章将欧洲的2025年总结为“特朗普的贸易创伤年”。该文从1月到12月逐月盘点，还原特朗普不留情面的冷嘲热讽（“可悲”、“虚弱”、“衰朽”、“贸易暴行”），以及欧洲领导人被迫委曲求全（冯德莱恩前往苏格兰高尔夫球场拜会特朗普，达成贸易协议）。

结果到了岁末，在被问及对传统盟友的看法时，特朗普的态度又回到了年初：“我认为他们很弱。他们也不知道在贸易问题上怎么做。”

分裂不只限于传统强权阵营。非洲的“政变地带”，早已自立门户、成立“萨赫勒国家联盟”的政变三国——尼日尔、马里、布基纳法索——于年初正式被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除名。与地区政治生态、安全挑战变局相对应的，是域外大国传统影响力消长（即“俄进法退”）的新动向。

“一元垄断”变为“多元共治”本是不少国家乐见的好事，不过2025年的国际社会揭开了“多极化”实践中远比理想复杂残酷的困境。发出不同的声音容易，凝聚解决共同问题的共识要困难得多。

民粹右翼的迅猛崛起倒是从另一个角度给出了提醒：“求同”再难，也不能不“存异”，压制、忽略异议绝非良策。否则时机一到，后者反噬的力度可能意味着难以想象的沉重代价。

破旧之后，何以立新？

今年是二战结束80周年。各国纷纷纪念历史性时刻的同时，也在努力适应战后国际秩序遭遇的前所未有之变局。当规则不再神圣有力，新旧力量消长、分裂、再塑造，我们显然进入了“破旧”的历史关键节点。

“破旧”不止是官方、政府、政党行为。以所谓“Z世代”运动为代表的“抗议之年”，自下而上地揭示了既有秩序直面新情况、新问题时的无所适从。

2025年，亚洲的蒙古国、尼泊尔、印尼、东帝汶，非洲的马达加斯加，拉美的秘鲁、巴拉圭，欧洲的保加利亚，一场以“Z世代”（1990年代中后期到2010年代初期出生的群体）为名、以年轻人为主的反政府抗议活动突然爆发、扩散至多国，以两国（尼泊尔、马达加斯加）政府被推翻、其它国家政府改弦更张而告终。

▎2025年9月9日，尼泊尔议会大厦在反政府抗议活动中遭纵火焚烧后，Z世代抗议者在议会大厦前自拍留念。图源：美联社

“Z世代”运动给世界的惊讶，不在于没有公权力的年轻人竟有影响公权力决策、乃至推动政府更迭的能量（毕竟类似的抗议活动早已有之），而在于在社媒时代全新的组织动员形式：去中心化又跨国联动，不约而同且聚集在极具时代烙印的“海贼王”标识下，不满的缘由印证了何为“全球同此凉热”——大家受困于相似的问题。

联合国统计表明，在拉美、亚洲、非洲三大地区，60%的人口是25岁以下的年轻人。他们的日常生活离不开Instagram、Discord、TikTok等社媒软件，早已打破信息壁垒，却无力打破个人命运的现实阻碍。

收入低、就业难、两极分化、社会服务缺失、公权力的贪腐与暴力、缺乏公共事务的参与和讨论……上述国家抗议活动的导火索各不相同，但年轻人怨气积累的原因都有共通之处。常规路径看不到改变的希望，他们选择用最激烈的方式寻求改变，尽管向何处改变尚无答案。

▎2025年9月8日，一名示威者在尼泊尔议会大楼外高呼口号，抗议政府的社交媒体禁令及腐败问题。图源：法新社

自上而下也好、自下而上也罢，体制内路径（如选举投票）也好，直接冲击体制（抗议示威）也罢，明确的是2025年大家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把原有秩序变得支离破碎、裂痕百出。相比之下，不明确、尚且没有答案的是：如果既有运行机制越发失灵，理想的新机制应该是什么样的？

所有人都在等待经得起时间和实践检验的答案。有的人以颠覆传统、除旧布新为名，在这一年大张旗鼓地开启保护主义、单边主义、霸权主义、交易讹诈的试验，可无人确信如此下猛药就能药到病除。有的人小心翼翼地做补锅匠，竭力“查漏补缺”，试图为摇摇欲坠的原有秩序尽量续命，但这样就能标本兼治吗？

还有的人坚持用自己的方式向我们传递“理想国”。年末中美同期上映的《疯狂动物城2》用108分钟连接全球观众，把影院重新变成庇护所，更令人感慨：全球加速震荡、右转的十年过去了，迪士尼仍在讲述理想世界的应有之义。

▎《疯狂动物城2》图源：新华网

直面现实、坚守理想、努力求变，人类能做的努力亦不外乎如此。2025年全球经济依然低迷（世界银行下调了全球70%国家的增长预期），个人、群体、国家、地区的困境驱使着不同行为，共同演奏了世界的年度交响曲。这曲目或不甚和谐甚至杂音遍布，可撕毁乐谱、重新起调更不现实。

2025难以怀念，却回味无穷、难以忽略。我们走过21世纪前四分之一路途的方式也许有些苦涩，但更不能因此遗忘来时路。唯有如此，方可对2026更有准备、更有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