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可奈何》
出轨之后,人生就会变好吗?
契诃夫在短篇小说《带小狗的女人》中给出了答案:为了逃避现实生活而开始的婚外情,最终也往往以失败告终。
《带小狗的女人》的主人公,表面上追求婚外情的刺激,实际上亟待解决的危机是生活中的无意义感。这也是每个现代人都会面对的精神困境: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如何驱散生活中的无聊、无意义感?
今天的文章,作家张秋子将通过《带小狗的女人》的文本细读,探寻在日常生活里,人们如何赋予生活“意义”,又怎样用这些“意义”,去抵御甚至遮盖生命中,那些贫瘠和荒凉的时刻。

讲述 | 张秋子
来源 | 看理想节目《细读生活》
01.
偷情是为了什么
《带小狗的女人》的男主人公古罗夫,是住在莫斯科的一位银行主管,见多识广,自认很懂女人。某年夏天,他去雅尔塔度假时遇到一位总牵着小狗散步的年轻太太——这就是女主安娜。
古罗夫先去逗小狗,顺势跟安娜搭话。两人聊天、散步、划船,嫌弃各自的婚姻无聊,气氛越来越暧昧,于是,两人顺理成章走进旅馆。
假期结束,古罗夫回到莫斯科按部就班的生活中,可是,他耳边全是海浪声,脑子里全是安娜。他干脆坐火车回到安娜所在的城市,守在她可能会去的剧院,最终果然等到了安娜。
两个人在包厢里相拥落泪,并决定把这段偶然的“假期邂逅”升级成长期的“婚外情”。安娜隔几个月就对丈夫撒谎,说要“看病”,然后直奔莫斯科;古罗夫白天带孩子,出席沙龙,晚上在旅店里跟安娜偷情。
可是,久而久之,古罗夫发现自己“游戏人间”的老手心态消失了,他既兴奋又焦虑。安娜也不再为“失身”自责,而是为两人的未来发愁:无法离开、也无法见光的感情能怎么办?
某个冬夜,安娜靠在古罗夫肩头落泪,古罗夫一边心疼,一边明白这场婚外情无法简单收场:妻子、丈夫、世俗舆论,全是铁锁链。
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契诃夫在结尾写道:
“似乎再过一会儿,解答就可以找到,到那时候,一种崭新的、美好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不过这两个人心里明白:离着结束还很远很远,那最复杂、最困难的道路现在才刚刚开始。”

《带小狗的女人》
这句话很有诱导性,很多人认为,“困难的道路”是指两人要用一种更诚实的方式来经营婚外情。但事实上,契诃夫不是指婚外情的经营,而是指主人公将不得不面对和他们想逃离的婚姻生活同样空虚、无聊的情感状态。
小说用一个含蓄且曲折的结局揭示了深层主题:我们常常无法直面生活的无聊和空虚,因而转头将激情寄托于别的事物。但这种激情必定会冷却,最终人们面对的,依然是生活和存在的贫瘠感、赤贫感。
契诃夫似乎早已预设了人的存在充满着苍白与贫瘠,而故事里的婚外情,正是人们逃避无聊生活的“抓手”之一,但这些所谓的“抓手”,无论是婚外情还是其他方式,最终都不过是一种暂时回避无聊的策略。我们注入激情的每一件事,最终都可能走向乏味,终成必然的灰色结局。
契诃夫用了许多细节,铺陈主人公不自知的逃避感。
首先,小说故事的背景设置在雅尔塔,而非莫斯科、圣彼得堡这样的大城市。从历史的角度出发,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雅尔塔是当时俄罗斯知识分子非常青睐的度假胜地。
很多小说会将戏剧性情节的发生时刻,设置在一个远离日常的空间中。无论是旅游胜地,还是所谓的“网红打卡点”,它们本身就是对日常生活的一种断裂、脱钩,它们悬浮在日常生活之上,脱离了日常的轨道。
这些远离生活的空间,提供了一个更合适的位置,来容纳各种包括婚外情在内的“例外状态”。在这样的空间里,主人公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婚姻、责任或日常身份的归属感和规训,这种空间本身也具备某种悬浮感。
其次,古罗夫第一次看到安娜,是在售货亭里。售货亭让人联想到买卖、交易、交换。售货亭一开始就暗示,主人公把这段感情当成他经历过的无数场类似的、偶然的婚外情之一。
在他看来,这段感情本质上不过是一场交易,一种等价交换。这种感情充满了流动感、交换感,还有某种暂时性。
在契诃夫的叙事中,空间被有意识地设计成逐步拉近的。
最初,古罗夫远远地在堤岸上观察安娜,过了一段时间,在公园里吃饭时,他又看到了戴着软帽的安娜朝他走来。这一变化是从远到近的空间转换。最终,两个人面对面交谈时,空间已变得极为紧密,仿佛所有的距离都已消失。
小说开篇三个细节都是关于空间的:雅尔塔、售货亭、从远到近的变化。即使故事尚未展开,作家已经通过精心挑选的关键细节,悄然为读者暗示了整个故事的走向、脉络,甚至人物的命运。
古罗夫和安娜见面之后,狗这个关键的意象出现了。古罗夫一开始并不是直接跟安娜打招呼,他用动作代替了语言。他弯腰去逗安娜的狮子狗,等狮子狗走近的时候,又用手指头吓唬它。正因为这个逗狗的动作,女人才关注到了古罗夫,开始跟他搭腔。

《带小狗的女人》
虽然逗弄是一种充满趣味的行为,但它背后潜藏着一种权力差异。因为通常只有大人会去逗小孩,或者说,只有人会逗狗。所以,当一个人能够主动发出逗弄的动作时,表面上看似是玩笑,实际上可能站在一个更高的权力位置上。
就像古罗夫在逗狗的那一幕,实际上暗示了在感情的表面,他是一个更主动、更有掌控力的人。逗狗的动作给人一种轻佻和控制欲的感觉,他试图玩弄,试图主导,这个态度又显得故作轻松和戏谑,这种试探和诱惑感全都是由古罗夫带来的。
如果上位者能去逗弄下位者,下位者则常常会揣摩上位者的想法。比如,下属常常揣摩领导的心思,或者在家庭里,经济上依赖丈夫的妻子,往往会猜测丈夫的想法。这种不对等的关系,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权力结构。
逗弄与揣测,成为上位者与下位者之间常见的身体语言,也构成了一种微妙的权力互动。
02.
生活的无意义感
两个主人公相识后,小说很快切入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生活的无聊。两个人大谈这里的生活特别沉闷,雅尔塔的闷热似乎也加剧了沉闷之感。这不仅仅是两人关系的背景,发生婚外情的契机,也是契诃夫对于人类生存状态的一种深刻洞察。
这种对于乏味生活与无聊之感的敏锐捕捉,几乎贯穿了契诃夫所有的作品。在戏剧《三姐妹》中,契诃夫说:
“这些人只懂得吃、喝、睡,然后,就是死……再生出来的人,照样也是吃、喝、睡,并且,为了不至于闷呆了,他们就用最卑鄙的诽谤、伏特加、纸牌、诉讼,来叫他们单调的生活变化一些花样;太太们欺骗丈夫,丈夫们自己撒谎,同时也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契诃夫早已写过,所谓的婚外情,其实跟喝酒、打牌一样,是调剂生活的一种花样而已。其实,现代人的生活也许并没有超出契诃夫所描述的状态,只不过大家选择了科技含量更高的方式来回避无聊。
契诃夫很早就在小说中,触及到了现代人共同的、普遍的精神状态——无聊和疲惫感。而生活中的无聊,则成了生存无意义的一种外显。
而且,无意义感以及由此引发的无聊是一种非常现代人的体验。在古代,特别是中国古代,确实也有类似的表述,像杜甫说“白日无聊,青楼何处,空自伤心”,或者白居易说“无聊共坐无言语”,但它和现代的无聊感有很大不同。
古人的无聊,更多与隐士或文人的生活状态相关,通常带有某种哲学意味,像是超然物外、淡泊名利的理想生活。而现代的无聊感更多来源于传统的、指定的生存意义被抽空后的悬置状态。
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中提到,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被无所事事和闲谈淹没。人们往往因为某些事情感到无聊,进而急于寻求某种方式来避免这种无聊,比如现在最便捷的方式,玩手机。这种逃避式的行为,成为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海德格尔还提到了一种“深刻的无聊”,这种无聊能够暴露出人存在的贫乏感,促使我们直面生死,重新认识生存的意义。
只不过,这种深刻的无聊,只有极少数人能够体验到。大多数人还是因无聊而做出各种白费工夫的事情,就好像玩一天手机后,心里还是空落落的,所有这些行为都不是一种增益,而是一种自我消耗。

《海鸥》
回到《带小狗的女人》,当古罗夫和安娜开始交谈时,契诃夫故意运用浪漫主义的手法描绘他们所处的环境。当他们在月光下散步时,海面奇异地泛起光芒,柔和而温暖。月光洒在水面上,荡漾着几条金色的长带,仿佛这片沉闷、充满灰尘的世界突然绽放出了光辉。
这样的浪漫氛围在后续的情节中会发生转变,雅尔塔逐渐变得朦胧,海水也会变得灰暗、死气沉沉。契诃夫想表达的是,许多如痴如醉的体验其实都是由人构建的,是人在忘乎所以后,对自己情感的美化与粉饰。
风景可以粉饰,感受却无法遮掩。契诃夫在交待两个人一起散步的时候,写道:“风很大,很热,所以人们一整天都口渴。”
很多文学作品中,作家通过捕捉人的动物本能,展现本质性的欲望是可以实现相互转换的。例如,食欲和性欲的之间转换,所谓“食色性也”,也暗示了食欲和性欲之间的密切联系。
在19世纪以来的许多小说中,作家未必直接描写人物的性欲,因为可能会有审查,而是通过食欲来代替或隐喻性欲。
在《带小狗的女人》中,契诃夫写道人们一整天都口渴,他突出了一个人普遍的、食欲方面的饥渴状态。随后,古罗夫约安娜吃冰淇淋,以及古罗夫后来吃西瓜,表面上是在解渴,但是,直到二人发生了关系,才是真正的“解渴”。
03.
感官先于理智
小说中还有一个关于眼镜的小细节:
“由于海上起了风浪,轮船来迟了,到太阳下山以后才来,而且在靠拢防波堤以前,花了很长时间掉头。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举起带柄眼镜瞧着轮船,瞧着乘客,好像在寻找熟人似的;等到她转过身来对着古罗夫,她的眼睛亮了。她说许多话,她的问话前言不搭后语,而且刚刚问完就马上忘了问的是什么,后来在人群中把带柄眼镜也失落了。”
小说家在作品中常常使用道具,这副安娜使用的眼镜在和古罗夫交谈过程中遗失,不过,后来这副眼镜又失而复得。
如果我们相信人与世界的关系是通过物质媒介进行的,那么,这些物品本身就成为了我们与世界之间的延伸。眼镜在很多小说中象征着视觉的清晰,也代表了认知上的清晰感。更进一步,它可以被理解为对社会规则的明确理解与承认。
而眼镜的丢失,便意味着某种认知的缺失或道德准则的模糊。安娜弄丢的眼镜,是她心理防线的最后一道突破口。只有弄丢了眼镜,两个人的关系才会没有阻碍。于是接下来,他们就坐着马车来到旅馆,发生了关系。
古罗夫在旅馆和安娜发生关系后,切了房间里的一个西瓜,慢慢地吃了起来,在沉默中至少度过了半个钟头。这个西瓜究竟有什么含义?契诃夫仍然通过一种感官的暗示,来强化这个人在认知和理性里的变化。

《海鸥》
具体而言,人的认知和感官,或者说我们的心灵和行动的变化,不是同步的,而是一前一后的。很多时候我们的认知,对某一件事的真相的了解,可能要比本能性的、动物性的行为更晚。比如当我们爱上一个人,很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眼睛和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追逐对方。
回到书中,古罗夫为什么会用半个小时吃一片西瓜?可能因为他在咂摸这段感情的趣味。这个感官性的动作早于他的认知,它的强度也远远超出了古罗夫所设想的范围,他太被自己是个情场老手的那种形象所蒙蔽。
吃完那片瓜后,他继续将安娜视为一个处于下位、没有经验的女人,虽然安慰她,但显得并不真心。
当两人发生关系后,契诃夫巧妙地通过环境的变化揭示出一种转折。他写道:
“后来,等他们走出去,堤岸上已经一个人影也没有了,这座城市以及它那些柏树显得死气沉沉。”
这一变化似乎暗示,当他们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后,生活原本的面目就重新浮现,乏味、单调的感觉重新回来了,玫瑰色的眼镜终究被摘了下来。虽然人们可能试图推迟或回避这种感受的到来,但它终究是不可避免的。
接下来,契诃夫让古罗夫看着海水的波涛,开始思考生命的无常,小说写道:
“当初此地还没有雅尔塔,没有奥列安达的时候,下面的海水就照这样哗哗地响,如今还在哗哗地响,等我们不在人世了,它仍旧会这么冷漠而低沉地哗哗响。这种持久不变,这种对我们每个人的生和死完全无动于衷,也许包藏着一种保证:我们会永恒地得救,人间的生活会不断地运行,一切会不断趋于完善。”
这段话看似荒诞甚至天真,但古罗夫这里的思考,其实反映了他对婚外情的美化和自我安慰。他试图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给这段情感赋予某种理性和正当性。
04.
偷情到最后,变成上班打卡
回到小说里,雅尔塔的婚外情结束后,安娜的丈夫召唤她回家,古罗夫也准备离开。
小说发生了两个显著变化。首先是空间的移位,故事从一个悬浮的、非日常的状态转变为日常的婚姻、家庭生活展示,古罗夫的生活重新变得规律化,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其次是温度的变化。雅尔塔那个闷热、让人感觉口渴的环境,瞬间变成了冰冷的、莫斯科的冬季。温度变化往往在暗示人物内心情感的变化。比如,在加缪的《局外人》中,主人公在没有任何直接冤仇的情况下,杀死了一个躺在沙滩上的阿拉伯人。
原文提到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太热了”。其实,热并不是让他发疯的直接原因,而是指向了他内心潜在的焦虑和暴躁情绪。同样,冷也意味着情感的冷却,情绪的消退,思维的停滞。

《局外人》
当故事回到冰冷的日常生活时,古罗夫的生活变得乏味而无聊,于是,他开始想起被自己视为露水情缘的安娜,将她当作一种逃避乏味生活的可能。
小说用一种单调的语言,来描述古罗夫回归日常的状态:
“古罗夫是莫斯科人,他在一个晴朗、寒冷的日子回到莫斯科,等到他穿上皮大衣,戴上暖和的手套,沿彼得罗夫卡走去,每逢星期六傍晚听见教堂的钟声,不久以前的那次旅行和他到过的那些地方对他来说就失去了一切魅力。
他渐渐沉浸在莫斯科的生活中,每天津津有味地阅读三份报纸,但却说他不是本着原则读莫斯科报纸的。他已经喜欢到饭馆、俱乐部去,喜欢去参加宴会、纪念会,有著名的律师和演员到他的家里来,或者他在医生俱乐部里跟教授一块儿打牌,他就觉得光彩。他已经能够吃完整份的用小煎锅盛着的酸白菜焖肉了。”
酸白菜焖肉和前文的西瓜构成了非常有冲突感的对比。西瓜是用来解渴的,就好像古罗夫用婚外情来自我满足,但是人们不可能从早到晚吃水果,需要去吃饭。从西瓜到酸白菜焖肉,意味着从一种例外的状态回到了日常状态之中。
另外,古罗夫在和同事玩牌的时候,忍不住倾吐了遇到情妇的事情,但同事回应说:“方才您说得对:那鲟鱼肉确实有点臭味儿。”古罗夫在听了这句话之后才勃然大怒,也才有了后文去找安娜的情节。
这不仅是因为古罗夫觉得,同事对他说的话不上心。鱼发臭的味道可能也让古罗夫联想到他自己生活中的陈腐感,那种不新鲜、停滞不前的感觉。正因如此,即便同事的话没有恶意,古罗夫却把它当作了对自己生活现状的某种讽刺。
当别人无意中刺破了他生活中那层虚假的面纱,他的愤怒便由此爆发。这个细节看似无关紧要,实际上暗示了小说中一个更为深刻的隐喻——生活的无聊和腐化。
在古罗夫前往安娜所在城市的过程中,他明显感受到不受欢迎。到达安娜家后,他注意到她家里长长的灰色围墙上钉满了钉子,这无疑传递出一种拒绝的信号。
而最具象征意义的,就是当古罗夫进入剧院,看见安娜在包厢里看剧时,眼镜再次出现了。
在雅尔塔时,安娜曾经在人群中丢失了那副眼镜。眼镜代表着她对社会规则的某种放弃,象征着她不再愿意用清晰、确定的规则来约束自己,反而选择了更为混乱、甚至偏离道德规范的生活方式。
但当她回到日常生活后,眼镜的重新出现,暗示她不得不再次遵循清晰的规则生活。这个眼镜的细节,正好呼应了安娜外在、内心,以及她处境的变化。
接着,在两人重逢时,古罗夫向安娜表达衷心,安娜因而感动得热泪盈眶。契诃夫接着写下了看似闲笔的内容,原文是这么说的:
“他跟着她走,两个人糊里糊涂地穿过过道,时而上楼,时而下楼,眼睛前面晃过一些穿法官制服、教师制服、皇室地产管理部门制服的人,一概佩戴着证章。”

《黑眼睛》
在俄罗斯文化中,制服代表着规则和制度,特别是公务员的制服,象征着人们按规矩生活、按程序行事。公务员的生活是严格制度化的,他们的一切行为、言辞甚至情感都在规则的框架内进行,可以说,制服象征着这种制度化生活的外在形式。
契诃夫这个时候写这些细节,暗示的不是官僚的文化,而是另外一种制度,婚姻制度。
换句话说,契诃夫巧妙地通过这些细节暗示,婚外情虽看似打破了日常生活的常规,但一旦它也进入制度化的轨道,这段情感就不可避免地变得乏味、单调。后面他们的约会逐渐变得机械化、定期化,再也没有最初的激情和偶然的惊喜,变成了一项像工作一样的任务。
因此,婚外情在制度化的影响下,也变成了另一种婚姻的副本,成了规章化的情感体验,偷情偷到最后,变成了上班打卡,真够讽刺。
05.
我们总是依赖符号来生活
古罗夫和安娜已经进入了几乎是例行公事般的偷情状态。古罗夫在某次与安娜幽会的路上,和他的女儿同行。这时,父女俩开始讨论天气,继而引出了对两种生活方式的思考。
“他一边说,一边心里暗想:现在他正在去赴幽会,这件事一个人都不知道,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在古罗夫看来,他现在过着两种生活。一方面,是与妻子和家人一起参与的公开社交,另一方面,则是他和安娜之间的私下情感。
他提到:“每个人的私生活都包藏在秘密里,也许,多多少少因为这个缘故,有文化的人才那么恓恓惶惶地主张个人的秘密应当受到尊重吧。”
这句话让我联想到德里达在《赠予死亡》一书中对秘密的探讨。德里达讨论的最核心的文学文本,是《圣经·旧约》里亚伯拉罕杀子的故事。德里达觉得,秘密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无法与外部的伦理道德或者社会准则相契合。
就像亚伯拉罕要去杀儿子,他知道这个事情肯定不会被所有人接受,虎毒还不食子呢,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听到了上帝的召唤。所以德里达觉得,人通过保守秘密,实际上是在颠覆大众伦理,从而保守了个人的独特性。秘密与个体性密切相连。
他认为,保有秘密不仅仅是一种情感的隐匿,更是一种保护个体性和自主性的方式。可以说,德里达关于秘密的讨论中,带有浪漫甚至英雄主义的色彩,但从古罗夫的思考中,我们可以看到某种相似性——
秘密让古罗夫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应该受到尊重,但实际上这还是延续着他之前不停美化自己的行为、赋予自己的选择以意义感的一系列操作。

《我亲昵而温柔的野兽》
很难说婚外情让古罗夫有了个性或者主体性,这种例行公事的偷情和莫斯科的天气一样,是一种冷却了下来的状态。
在小说结束的时候,安娜一见面又是哭,又是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毁掉了。但是古罗夫的反应是,那我等着你哭吧,看起来很像一个渣男。他甚至想,这场恋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他们最终要摆脱的桎梏,不是把这桩婚外情经营下去,“经营”和“婚外情”本身就是不适配的,而在于如何面对曾经理想化的、被赋予很高期待的、用来摆脱生活无聊感的抓手,在不可避免地变得乏味的事实。
小说里给了一句非常沉重的判断,古罗夫觉得,他以前的女人并不是爱他本人,而是想象出来的、在生活里热切寻求的人。其实古罗夫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安娜何尝不是这样。
他们只不过都把这桩轶事、绯闻当成自救的工具,然而他们的“自救”,现在却要通过不断的自我美化、欺骗才能维持下去。在这里,契诃夫触及了小说最核心的,也是最让人感到沮丧的主题——我们总是依赖符号来生活。
这些符号不仅仅是我们与世界互动的媒介,它们往往成为了我们逃避当前无意义生活的抓手。哪怕这个符号并不符合我们最初的期待,我们也会甘之如饴,因为人是非常有惯性的动物。
只有通过符号不断地进行自我欺骗,人才能心安理得、甚至心满意足地待在自己构建的意义世界里,并且不断推迟那个意义失去色彩的时刻的到来。这种自我安慰和虚假的逃避,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常态。
契诃夫的《三姐妹》也是,三姐妹一直相信,她们的困境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她们能回到莫斯科,她们理想的彼岸,人生价值以及自我实现的象征。她们不断期待着从某个地方或某个方式中逃脱痛苦,然而到头来,幻想中的美好生活,不过是对现有生活的简单复制。
这种生活的自我欺骗不仅仅存在于文学中,同样真实地出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正是因为对现状的不满,我们不断构建出“生活在别处”的理想,通过符号将自己投入其中。然而,当我们面对这些幻想破灭的时刻时,往往才会意识到它们并未带来真正的改变。
《带小狗的女人》看似有些喜剧性元素,也讲了很多爱情的纠葛,但从根本上,追问的是意义感的问题,它揭示的并不只是表面上起伏跌宕的婚外纠葛,而是我们在直面生活的深渊和虚无时,勇气的欠缺。

《我亲昵而温柔的野兽》
尾声.
当年契诃夫被批判过,为什么“把珍珠和粪土搅到了一起”?难道爱情的意义,真像他笔下这么无聊和无望吗?
其实,文学的解读永远是开放的,我的解读不是阅读契诃夫的标准答案或者唯一正确答案。而且,契诃夫也不是人生意义的代言人,他提供的只是一种可能,一种人在感情和生活中必须面对的灰色地带。
爱尔兰作家的短篇小说《几度癫狂》就提供了完全相反的声音——爱情对人的影响,是令人喜悦、充满期待的。这些故事告诉我们,人类的亲密关系从来不止一种颜色。
契诃夫这种沮丧和灰色的写法,不是因为他在否定爱情,而是因为他逼着我们看到了残酷但真实的问题。有时候我们不是困在爱情里面,是困在自己的身上,爱情只不过是把我们的人生课题用一种更戏剧性的方式照得更亮了一些。
所以契诃夫写的也不是爱情无意义,而是说意义这件事情本身就是摇摇晃晃的,而这可能恰恰是我们当下生活里真实的体验。现在各种婚恋节目流行,我们会发现,这些人表面上困在了爱情或者婚姻的局势里,但实际上越往下挖,局限在自己身上的命题就会暴露出来。
如果我们连自己怎么活都没有想过,爱情也不会自动给出一个答案。因而,契诃夫的灰色不是让我们绝望,而是让我们更清醒地看到困境本身,也看到意义这个问题的复杂性。
只有承认这一点,我们才能在小说和其他人的经验里找寻不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