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60年代和80年代,国家文物局先后组织过两次高规格的中国古代书画鉴定活动,尤以80年代那场最为全面深入——由谢稚柳、启功、徐邦达、杨仁恺、刘九庵、傅熹年和谢辰生七人组成的鉴定组,自1983年8月到1990年6月,历时八年,先后访问了全国25个省、市、自治区的208个收藏单位及部分私人收藏,过目古代书画作品61000余件。

左起:谢辰生、刘九庵、杨仁恺、谢稚柳、启功、徐邦达、傅熹年
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权威专家“组团巡回”鉴定活动之后,我国对古代书画鉴定的研究工作也因此更上一层楼:相关领域的专家学者们根据这批做过真伪鉴定的古代书画,继续进行了大量富有价值的考据性研究。
而第一次鉴定工作,则由于书画鉴定大家张珩于1963年因病离世,遗憾地未能充分展开。但也正是张珩,为中国古书画鉴定学构建了系统化的理论框架,堪称该学科的奠基者。
中国古书画鉴定学的奠基者
张珩(1915—1963),字葱玉,浙江南浔(今属湖州)人,和收藏大家庞元济(字莱臣)算是老乡。他的家族“四明张氏”也是近代著名收藏世家,家中庋藏的唐宋元明书画名迹,成为张珩最早的“审美教材”。
自幼浸润其中的张珩,不仅练就了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更培养出对古书画笔墨、纸绢、题跋、印章的敏锐感知力。才20岁时,年轻的张珩便以精准鉴定元代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的真伪崭露头角,在收藏界赢得“神童”之名。

1962年,张珩(左)与谢稚柳(中)和刘九庵在七星岩留影
上世纪50~60年代,经过战火和动荡后,大量珍贵书画面临真伪难辨、保护无门的困境,张珩凭借精准的鉴定,不仅为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等机构筛选出大批国宝级藏品,更避免了众多珍贵文物因误判而遭损毁或流失。他对《韩熙载夜宴图》《清明上河图》等传世名作的年代考证与细节解读,至今仍是学界研究的重要依据。
更重要的是,张珩打破了传统书画鉴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模糊状态,为中国古书画鉴定学构建了系统化的理论框架,堪称该学科的奠基者。
在张珩看来,鉴定书画并非一门高不可攀的学问,理论上谁都可以学会。他举了一个浅显的例子来说明: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有其的特点,“如果是我们的熟人,一听声音,便知道他是谁;又如写字,每个人也有他的特点,相处久了,一看笔迹也自然知道是谁写的。”

《韩熙载夜宴图》(局部)
鉴别古人书画也是这个道理——熟悉某一家的时代风格与个人风格,就能做好对这一家作品的鉴定工作。此外,还有印章、题跋、纸绢质地、收藏印与藏品著录等作为辅助依据。
然而,能学会不意味着容易学会。

仇英《汉宫春晓图》(局部)
每位书画家早、中、晚期的作品都不尽相同,正如一个人的容貌自幼及长乃至老去,都有明显变化。那么自古至今,就算只看名家,也不止千百人,各家再有分期,那么名家作品的风格特点便多到不可胜数了。再加上鉴定者必然会面对的大量伪作,挑战自然也是相当巨大。
甚至就算是真迹,还存在一个优劣问题,遇到某家的一件书画,要分辨出它是代表作,还是一般的作品,抑或较差的作品,更加考验一位书画鉴定者的眼力与修为,正所谓“鉴真伪、定高下”。

天津博物馆藏《金池争标图》,有人认为是张择端早期作品,张珩认为是宋朝南渡后风格
张珩还特别提到一点:既想知真,必须知假。他甚至建议各大博物馆有意识地去搜集些伪作,“凡是能说明问题的就有它的参考价值”,甚至不妨举办伪作展览,将手法各异的赝品摆出来供内部参考。
这个思路颇具启发意义:试想一下,如果现在哪里能举办一场面向公众的高水准“赝品大赏”,相信现场定会门庭若市。

虽然这位鉴定大家年仅48岁便遗憾病逝,但他留下的《怎样鉴定书画》等经典著作,成为后世鉴定者的“入门宝典”;他开创的系统化鉴定方法,更是深刻影响了中国古书画鉴定的格局,也让这门古老的学问,走向了科学化、规范化的新时代。
大规模伪造名画第一人
唐人张彦远所著的《历代名画记》,被视为“中国第一部纪传体绘画通史”。在这份宝贵的历史资料中,张彦远写到了史上大规模伪造名画的第一人——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
在张昌宗、张易之兄弟掌权时期,张易之召来天下画工,以整理和维护皇家内库书画为由头,让画工们各自选择自己擅长的领域,精心临摹名家书画,然后照原作的样子一毫不差地装帧。张易之将这些“手制高仿”书画放回内库,真品就悄悄带回了自己家。

唐人《宫乐图》轴(局部)
这些唐代画师们临摹的作品,可能也有少量流传至今,若论其历史意义和艺术水准,决不能说是没有价值的。

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有多个摹本流传后世(此为台北故宫馆藏)
到了文化发达的宋代,书画作伪更是盛行。著名书法家米芾在《书史》中便记载过王诜的造假故事。
话说这位王诜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出身高贵,还是宋英宗的驸马爷,本人也是位水平很高的书画家,同时热爱收藏,与苏轼、黄庭坚、米芾、李公麟等文化名人都是好友。

王诜《烟江叠嶂图卷》
但王诜的个人私德颇有争议,不仅对身为蜀国公主的妻子薄情寡义,更是精于书画造假——他将米芾临写的王献之《鹅群帖》及虞世南的书法作品等,“染古色麻纸,满目皱文,锦囊玉轴装”,然后加上从别处移来的题跋装裱在一起,还邀请当时的公卿大夫来写题跋,为伪作背书。
米芾在《书史》里的记载十分生动,“王诜每余到都下,邀过其第,即大出书帖,索余临学。因柜中翻索书画,见余所临王子敬《鹅群帖》……余适见大笑,王就手夺去,谅其他尚多未出示。”

展子虔《游春图》(局部)被公认为真迹
看在朋友的面子上,米芾应该是没有在圈子里张扬此事。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出自米芾手笔的字卷若是传到现在,哪一件不是书法珍品呢?
因此张珩也认同这句话:“真的不一定好,假的不一定坏”。
且看且珍惜
中国古代绘画艺术在2000多年前的秦汉时期就已发展到比较成熟的阶段,早期的“收藏家”都是帝王级别——比如汉武帝曾“创置秘阁,以聚图书”,到了汉明帝刘庄时,更是“雅好丹青,别开画室”。

战国时期的人物龙凤帛画
东汉末年,经董卓之乱,汉献帝西迁,这些内府积年珍藏的缣帛图书陆续被士兵们拿走许多——“大则连为帷盖,小乃制为縢囊”——当时纸张还未大规模使用,这些画卷和文书的载体多为丝绢,大幅的被拿去做帷幕车盖,小幅的用来改成装东西的随身小袋子。
就算是这样,西迁的存货仍有七十几车,可是在路上碰到下雨,车子走不动了,队伍只得弃之而去,大批珍藏就这样流散在路上。这是第一次大损失。
到了两晋时期,爱风雅、重清谈的士族夫阶层又陆续积攒起许多收藏,新的书画佳作也不断诞生,但在那个战乱频起的时期,脆弱的书画也更加命运多舛——前赵君主、匈奴人刘曜在焚烧洛阳宫殿的时候,多少珍品随之灰飞烟灭。

距今已有1700余年、盖满了收藏印章的西晋陆机《平复帖》
东晋权臣桓玄出身高门望族,极好书画,据记载说他的志向是“天下法书名画,必使归己”。篡权之后,他如愿得到了朝廷内府的所有珍藏。
但他建立的桓楚政权没几年就败亡了,其苦心收藏的名画法书和典籍等均入于宋(南朝刘宋政权),此后又被南齐高帝萧道成继续收藏,传到梁元帝萧绎手中时,内府所藏典籍足有十几万卷,蔚为可观。
萧绎博学多才,画艺高超,绝对是个懂文化的君主。但他也是个糟糕的君主,登基没几年就国破身亡。面对围城绝境时,萧绎的做法是“乃聚名画法书及典籍二十四万卷”然后一把火烧掉……

萧绎所绘的《职贡图》(局部)也是宋人摹本(现藏于国博)
这一做法被后人视为继“焚书坑儒”后中国历史上第二惨痛的文化典籍大毁灭事件。
此后陈、隋二代也收集了不少,隋炀帝还特意修筑了“宝迹台”存放自古名画,甚至在下扬州时也要随船携带,结果半路船翻了,“大半沦弃”。再到觅得《兰亭序》真迹的唐太宗,又渐渐集聚起丰富收藏,但也在安史之乱后损毁大半,再到两宋之后、元明末年……
较之其他文物,脆弱的书画想要留存后世显然更加困难。所以我们如今还能欣赏到的古代书法和画作,多半都不是最初的原件,而是后人的摹本。
且看且珍惜。
红星新闻记者 乔雪阳 编辑 曾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