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有一个叫“斯奎奇大王”的博主，现在更广为人知的名号是“牢A”，很火。可能已经火了有一段时间，不好意思，我刚知道这人。

我看了一些他的视频。这人东北口音，讲故事能力不错，能把一件事不打磕绊地顺溜讲下来。这种能力，好像很多东北人都具备，很神奇。

据说，他在西雅图的一家医学院学习，有时会兼职替人收尸，由此见识到了无数美国媒体不会报道的美国底层人的悲剧。为啥说是“据说”呢？因为这些都是他自己说的，他也不露脸，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但就他透露出来的信息，中国留学生、美国医学院学习、兼职替人收尸，这三点叠加在一起，基本可以给出结论，一眼假。

这三个身份，任何一个单独拿出来，都不稀奇；但三个同时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概率会急剧下降。

申请美国医学院太难了，如果是国际学生，更是难上加难。根据美国医学院协会AAMC的统计，在2019年的医学院申请期中，共有1890名外国申请者申请了美国医学院项目，有272人被医学院录取。而国际学生在整个美国医学院的学生占比只有0.6%。

即便他真的过关斩将成为美国医学院的学生，那么他能不能兼职替人收尸呢？也极不可能。

首先，时间上不现实。美国医学院的前两年，课程密度极高，学习时间严重超负荷。后两年临床轮转，值夜班，随叫随到，生活节奏高度不稳定。所以绝大多数医学生几乎不打工，不是不想打，而是不现实，没法长期稳定兼职。

如果是中国学生，更不现实，身份就卡死了。而且尸体转运几乎不可能被学校或移民局批准为合法兼职。现实中美国的尸体转运，都是由殡仪馆、医院合同公司和专业清运人员负责，他们的工作是高度规范和流程化的，不是路边随便捡尸体，更不是随便谁都能干的。如果谁都能干，凭什么一个家境优渥（医学院的学费巨贵）的中国学生，能竞争得过墨西哥人？老墨吃苦耐劳远胜过现在的华人。

为啥会编出这种故事？因为有流量呗。中国留学生收尸，太反差了，冲突感很强。而且美国医学院很封闭，加上殡葬行业不透明，核实成本很高，所以很多远在中国的人就信了。

而且博主不露脸，这点远不如户子。

牢A提到的案例里，最让广大中国人民震惊的是一个关于微软失业程序员的“悲惨”命运——

今年9月，美国互联网大厂掀起裁员潮，不少微软程序员丢了工作。因为他们不存款，所以有的就只能上街去当流浪汉。美国北部的冬天很冷，有些流浪汉于是住在下水道靠近蒸汽管道的区域，这样热水流过时会相对暖和，不至于冬天冻死，这些程序员也住到了这里。

可这些新手不知道的是，12月西雅图降雨量很大。好巧不巧，有条河还溃堤了，洪水淹了进来，这些程序员没经验，于是被洪水给一波带走了。

看到这个故事，作为一个在报社待过不少年的资深记者和编辑，立刻犯了职业病。

查了美联社、ABC等媒体的报道，并没有发现有相关报道。近期的新闻里，只报道过西雅图地区有一名33岁的男子因为无视警告标志，驾车驶入洪水区而溺亡。

如果有大批住在下水道中的流浪汉被洪水冲走，这些人的身份还是前微软程序员，你认为这种新闻的报道价值大不大？就算美国媒体为了遮丑不报道，你觉得央视会不会报道？可是中文媒体并无相关报道。

这么“重大”的新闻，从美国媒体到中文媒体，没有一家报道，就一个在西雅图的中国留学生把它捅了出来？

这个牢A还提出了“美国斩杀线”这种说法，被很多网友一顿猛夸，认为找到了解释美国各种乱象的终极密码。

“斩杀线”这个概念最早源于游戏术语（如《英雄联盟》或《炉石传说》中的“斩杀技能”），指当对手血量降到一定阈值以下时，可以用一套固定连招直接秒杀，无需再慢慢消耗。

他声称在美国社会存在一种系统性机制：一旦普通人（包括中产）因失业、重病、意外等原因导致现金流断裂、信用崩盘，就会触发一系列连锁反应，如失去住房、无法求职、医疗债务爆炸等，迅速从正常生活坠落到流浪汉状态，甚至在短短几年内因疾病、毒品、暴力或恶劣环境死亡，仿佛被社会“斩杀”清除。

典型例子包括西雅图流浪汉尸体爆仓、万圣节孩子讨糖果充饥、程序员存款低于2万美元，失业后几个月就可能无家可归、助学贷款高利息、医疗账单一夜返贫等。

他说的这些，你要说都是假的吧，有些也被新闻报道过。但是，他把很多真实发生的事情，拼在了一起。失业是真的，没住处是真的，医疗账单压死人也是真的，手机停机、交通出问题，也都是真的。这些事，每一条你都能找到原型。

但是，好巧不巧，这些事全部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可能性有多大？

换种说法你就能理解了。

比如，一个小镇做题家，进了大厂被裁员，买的房子烂尾，家里有人进 ICU ，钱正好存在某家村镇银行里取不出来，父母每个月就一百来块养老金，最后做题家回老家喝农药自杀。

这些事，每一件都能找到新闻。但是，如果说他们都正好发生在一个人身上，你信吗？

一个只在美国短暂住几年的非英语母语者，自称把美国的方方面面都看明白了，而且都给出了斩钉截铁的结论，这不是他魔怔了，就是相信他的人魔怔了，二者必居其一。

我来讲讲美国一些真实的情况，不一定绝对准确，但绝对接近真实，绝对比牢A靠谱。

在美国，住址非常非常重要，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起点。

这点对中国读者来说，很难一下理解。因为在国内，住得不稳定，不等于不能工作。只要有钱，租房很容易。找工作，不会和你的房子挂钩。但在北美，很不一样。

我自己在加拿大找工作的时候，对这一点感受特别明显。几乎所有求职表格，都要你填住址和电话，反而很少问性别、年龄，有的连学历都不问。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后来慢慢才明白，对他们来说，你是谁没那么重要，你能不能被长期联系到、能不能稳定出现，才重要。

一旦没有住址，很多正式工作你连门都进不去。哪怕是体力劳动岗位，雇主也往往要求稳定住址，因为这意味着你能持续到岗。背景调查、税务、保险，包括各种bill，都是要求你有固定地址，不管是租还是买。

在美国，租房也不是我们想象的这么简单。美国租房都要查信用记录，因为碰上一个赖账的房客是非常麻烦的。你交不起房租，房东并不能把你立即赶出去。他必须去法庭起诉，胜诉之后还要再申请强制执行，整个下来，折腾一两年是正常操作。

如果你连房子都租不了，那么问题就大了。起码说明你的信用记录有问题。这样的人，没人愿意雇的。

手机，在北美不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在这里，手机并不是消费品，而是基础设施。排班、临时工通知、银行验证，全靠电话。一旦手机欠费、号码停机，就不仅仅是联系不方便的问题，而是直接从劳动力市场中消失。雇主联系不上你，机会就会立刻转向下一个人。

交通也是一样。美国的公共交通高度不均衡，很多工作默认你有车。没车，能选的范围立刻缩小，而零散兼职的收入，又很难撑得起买车、修车、保险。于是，机会越来越少，收入越来越不稳定。

这些因素又是彼此强化的。没有住址，找不到正式工作；只能做零散兼职，收入不足；收入不足，手机欠费、通勤受限；一旦失联，工作机会立刻断掉。循环一旦形成，就很难靠个人意志打破。在这种结构下，失败并不能简单归结为不努力。

看到过一个在美国流浪过的年轻女性的故事。

她19 岁离家出走，16 到 18 岁之间曾在城市里流浪，做过临时工，反正各种不容易。真正让她彻底垮掉的，不是懒惰，而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没有住址，就很难找到正式工作；没有正式工作，就无法租到房子。

她能做的，只有零散兼职。挣到的钱，勉强够吃饭，却不足以覆盖手机费、交通费。

但这个故事的后来是，她找到了一个靠谱的伴侣，然后继父又给了她800美元。她用这笔钱租了一个房子，有了房子之后，她和男友都顺利找到了正式工作，她在餐厅工作，男友送快递。就这样，她才打破了这个循环。

就像任何一个大国，美国也不是一个整体同质的社会。代入到东大就容易理解了。北上广和那些贫困农村，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体制内的好单位和那些打零工的，也不是一个世界。如果你总是盯着东大那些各种离奇古怪的事情做文章（这里不一一列举），我想，这世界再没有哪个国家有东大这么丰富多彩的题材了吧？

牢A的视频之所以在国内产生强烈共鸣，并不只是因为内容本身，更和信息筛选机制有关。

首先，最惨烈的故事，天然更具传播力。

一个长期勉强维持的生活状态，很难被讲成完整剧情，就像洪水缓慢上涨一样，谁有耐心天天守着那看水位线？相反，一些离奇的故事，却天然具备戏剧张力。自媒体环境，会自动放大这种张力。

其次，还存在一种心理层面的认知补偿。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美国在中文语境中被过度理想化。于是，当一种截然相反，而且看起来更真实更残酷的叙事出现时，很多人会不自觉地把它当成最终答案。

如果通过牢A的讲述，有人第一次意识到，美国并不是一个对所有人友好的社会，这本身不是坏事。

如果这些故事能促使更多人理解制度风险、警惕结构性不公，那它们也有其价值。

但如果因此得出结论，认为美国社会已经走向必死的终局，那就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理解一个复杂社会，最困难的地方，从来不是发现黑暗，而是承认光与影可以长期同时存在。

对我们来说，真正重要的，不是站在相信或否定的立场上，而是要学会分辨，一个故事它解释了什么，又遮蔽了什么，以及它为什么可以广为传播。

如果说过去的问题是我们把美国想得太简单，那么现在需要警惕的是，不要因为一些看上去更残酷的东西，就以为自己终于看到了全部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