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我们讲述这个故事，并非为了指责某个个体，也不是为了妄断是非，而是希望呈现悲剧的复杂面貌。

悲剧的齿轮转动时，往往由许多我们习以为常的疏忽共同推动，我们习惯用成人的尺度衡量孩子的世界，用简单的是非对错切割复杂的人性，用警示标语代替真正温暖的看护。

它提醒我们，每一个孩子都需要被看见，不仅是他们的活泼可爱，更是他们犯错时的慌张、被责怪时的恐惧、走投无路时的绝望。

追问“谁的责任”是一种本能，但比追问更迫切的，或许是另一重思考：我们如何共同编织一张更安全、更柔软的网，以更耐心善意的沟通，更温暖智慧的方式，接住那些可能下坠的童年？

天台，“高空危险，请勿攀爬”红色警示标语，在寒风中赫然醒目。图/九派新闻 李恺

推开虚掩的门，一阵压抑的哭声传来。头发花白的老人抱着一张孩童相片，佝偻着背从卧室里缓缓走出。照片上是小奇，这个三世同堂家庭中最小的成员，今年7岁。

上月21日晚6时许，他身着红色的校服从17楼天台坠亡，这个家庭的平静生活被彻底击碎。

孩子父亲称，儿子事发当晚6点24分离开家，在小区里的儿童乐园玩了一会儿，随后走进了小区附近的文具店，在里面逗留了约9分钟。孩子准备离开文具店时，老板拉住他，打开他的衣服拉链，看到里面有个奥特曼玩具，随之对他进行斥责，说要报警抓他。

孩子放下玩具，从文具店出来后径直上了小区一栋单元楼的楼顶，于当晚6点47分坠楼。

接处警登记表显示，小奇当晚坠亡，警方排除了他杀可能。事发后一个月，九派新闻见到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小奇家人。在他们的回忆中，小奇开朗、灵光、招人喜欢。他们想不通，孩子开开心心出门玩，为何再也没能回家。

小奇父亲表示，他们并不否认孩子在文具店或有不当举动，但无法接受店主的处理方式。在他们看来，即便孩子有错，店主完全可以联系家长沟通解决，而非用言语“恐吓”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

他提到，与店主相识已长达两三年，互加微信，还有过口头约定——孩子消费后只需给爷爷发信息，家长便会线上转账，此前从未有过赖账。

九派新闻来到河南南部，涉事文具店正常营业，店主称此事对其造成了影响，正承受着压力。

其早前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男孩走进店里时，他正在门外吃饭。发现孩子拿了玩具，他就抓住男孩，责备了几句，说：“等一下叫警察叔叔过来问你。”男孩离开文具店时没有哭闹，因此他没注意孩子后来的去向。

【1】坠楼

18时47分，“咚” 一声巨响，在小区门口站岗的保安身体一颤。他循声跑近，看到一个身穿红色校服的小孩面朝上，坠落在拐角处的水泥路边。他立刻喊来同事，并拨打了报警与急救电话。

不远处，在游乐设施玩耍的小豪也听到了巨响。他跑回家告诉奶奶，“大门口掉下一个小孩，我瞄了一眼，不敢看”。奶奶带着小豪下楼，恰好遇到爷爷，奶奶看地上的孩子像自己孙子，爷爷拉着她走，“肯定不是，这娃是从这栋楼掉下来的”。

这是孩子们放学后在小区里嬉戏打闹的时间。家长们听见动静，匆忙寻找自家孩子。奶奶想，小奇以前出门不一会儿就知道回来，现在还不见踪影。她在小区找一圈仍不见人，回家后老伴告诉她，刚看到手机上有人发来消息。

18时40分，小区门口一家文具店老板发微信称，“（消费）1元，你孙娃该管教了，花1元拿我30多元的东西。”一小时后，小奇爷爷发语音问，“什么时候的事？”随后，爷爷又跑去商店打听消息，得知孩子刚刚来过，但不知此时在哪里。

远在异地的父母也听说了孩子不见的消息。父亲收到大儿子小豪老师的来电，学校让排查孩子是否在家。他打回家确认，小豪在家，但小奇不在。

母亲接到孩子奶奶的电话，“咱小区有个小孩从楼上掉下来了”，听完她心里咯噔一下，觉得难受。问起小奇，奶奶说还没找到，但文具店老板发消息称，小奇在店里拿过东西。

她以为是另一家店铺，给老板打去电话。对方称，只见小豪来买过水，没见小奇。她又问，小区掉下的孩子是谁家的，老板说，多半是小奇。“二老说的特征都对得上，穿的衣服、裤子和鞋子。”老板向九派新闻回忆。

这时，孩子父亲接到了警方电话，被通知尽快订票回家。他和妻子急忙赶赴机场，只买到次日早晨的航班，不得不熬过焦灼一夜。

接处警登记表显示，事发当晚10时35分，派出所核查到坠亡人员身份，确为小奇。“经刑事技术现场勘查、法医尸表检查，结合视频监控，基本排除他杀构成刑事案件的可能。”

【2】生前

据孩子父母讲述，到家后，他们调取了客厅的监控，并前往派出所查看商店内的监控录像。

11月21日是周五，小奇下午放学后在客厅玩，爷爷在厨房做饭。17时21分，爷爷说：“明天给你做红烧肉。”小奇问：“明天啥时候？”爷爷耳背没听清，小奇又问了一遍，爷爷答：“明天中午。”孩子点点头。

17时23分，晚饭做好，小奇坐到餐桌前给爷爷唱生日歌，“Happy birthday to you”，声音洪亮清晰，随后吃了油炸萝卜酥，比哥哥吃得快；18时23分，小奇关掉卧室的灯，快步小跑着经过客厅，对小豪说：“哥，我先出去玩了，拜拜。”

坐电梯下楼后，小奇到楼下的游乐场玩了四五分钟，从小区南门出去后，进了一家文具店，在里面待了八九分钟。

文具店里发生了什么、与小奇坠亡有无关联，是各方的争执所在。

孩子父亲介绍，他看到的店内监控录像显示，小奇进去三四分钟后，拿着一个玩具走到货柜里侧，原本在门口吃饭的老板，这时进门跟在小奇后面。此后20多秒，监控中的两人被货架遮挡。小奇再出现时，拉了一下拉链，往外走到收银台处，蹲下继续看商品。

他称，小奇走到收银台，店主拉了一下孩子肩膀，把小奇衣服的拉链拉开，让孩子把东西拿出来。小奇沉默照做，拿出一个拼图玩具。

“这时候店主说‘这么大点的小孩，胆子这么大，你想让我耳巴子呼你呢’，要喊警察来抓小孩。”孩子父亲称，镜头里的孩子看着很委屈，说不出话。

“店主问‘你之前有没有来拿过东西？’孩子摇摇头，店主说‘如果你不说，我把你爷爷喊来’，还称要把警察喊来，拿起手机做出拨号的动作。”孩子父母认为，小奇被对方吓住了，“刚开始是摇头，然后点头，之后又摇头，也不知道摇头还是点头。”

孩子父亲说，小奇在文具店最后一个画面是店主让小奇把玩具放下，把手里攥着的1元糖果拿走。商业街的监控显示，孩子从店里出来走了几十米，对面来了三个人，旁边停了一排车。“他往车后面躲，等人过去他才出来，那时候行为已经有点不正常了。”

走到小区门口，小奇刷脸进去。在门口值守的保安与小奇对视了一下，没察觉出异常。

随后，小奇没往家的方向走，而是右转进了2栋，按下16层的电梯，出来又走了一层步梯，到17层天台。“监控上，他全程一个人在电梯，没有说话，还打了3个响指。”孩子父亲认为，打响指意味着给自己打气。

【3】1.4米高的水泥墙

小奇走上天台到坠亡前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目前无从知晓。按照监控推算，坠亡时间距离他离开商店有七八分钟。时间上的高度接近，使得孩子父亲对儿子死因保持怀疑。

事发一月后，九派新闻跟随孩子父亲来到小奇坠亡的楼顶。天台四面由1.4米高的水泥墙筑成，成年人往外探出身，只能勉强看到楼下一角。小奇的身高是1.2米，其父推测，孩子可能是踩着天台角落40厘米高的水泥柱爬上围栏。

他认为，小孩平时怕黑怕高，能爬上如此高的墙面从17层坠下，或跟文具店老板的“语言恐吓”有关，“他为什么说喊警察不喊，说叫爷爷不叫，倒是给我们一个机会啊。”

他提到，自家与店主相识已有两三年，互加微信，口头约定过孩子在店消费后只需给爷爷发一条微信，家长便会及时付款。爷爷每次带孙子到店消费也从未赖账。

11月21日，小奇出事前，涉事店主与小奇爷爷的聊天记录。图/受访者提供

12月18日，九派新闻找到文具店老板表达了来意，对方婉拒采访。

【4】懂事

2018年出生的小奇，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在家人眼里，他乖巧、灵光、招人喜欢。父亲常年在外经商，今年带着妻子一同忙碌，孩子们跟着爷爷奶奶住在县城的宽敞新房中。

小奇聪明、听话，上学的事鲜少让家里人操心。小奇两岁半就被送去上学，奶奶记得，除了第一天上校车前哭闹了一番，之后都是开心地上车。

奶奶说，三个孙子里，属小奇嘴巴甜、心思细腻，“不管玩得再投入，只要爷爷一喊，他立马放下手头玩具，边跑边应。”之前，爷爷因胆囊手术在医院住院时，小奇到医院关心爷爷，“问爷爷刀口疼不疼”。

在孩子母亲的记忆里，小奇活泼，很少为什么事不开心，只见小奇跟哥哥争遥控器“哇哇”哭过。

偶尔，小奇也因淘气惹得她生气。去年，楼下有电动车钥匙放在车兜里没拿走，小奇偷偷拿来玩，后来不小心弄丢了。她训斥了他，小奇立马认错，保证再也不会这样了。

对于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总是有求必应，“他特别喜欢玩卡片，我都成盒地买。”孩子父亲说，上次回来他还专门给孩子一人一百元，兄弟俩跑去文具店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花了四五十元，剩下的钱一分不少主动交给奶奶。

孩子虽小，却会悄悄制造惊喜。

去年父亲节，孩子父亲收到了一份特殊礼物——小奇亲手制作的贺卡，信封折成了衣领的形状，稚嫩的笔迹一笔一画地写着：“你好哇，亲爱的爸爸，我爱你……父亲节快乐，能够成为你的宝贝真的很好。”

小奇生前为爸爸制作的贺卡。图/受访者提供

【5】停摆

这份幸福，在小奇坠亡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事发一周后，孩子父亲一家认为文具店老板对小奇的“恐吓与威胁”，是酿成这场悲剧的直接原因，随即报案。当地公安局的立案告知书显示，11月29日，警方对报称的文具店老板“威胁人身安全”案行政立案调查。

12月1日，警方作出《终止案件调查决定书》，认为该案中没有违法事实决定终止调查。对此，孩子父亲拒绝签字：“小孩出去的时候高高兴兴的，到商店被一顿训斥，人身语言攻击（导致）跳楼，他没责任我不服。”

现在，小奇的部分物品被打包收起。“到处都是他的东西，看着受不了”，每提及小孙子，奶奶便忍不住抹泪，一遍遍摩挲着孩子生前的照片，哽咽道：“出事的时候，（之前掉的）门牙还没长出来”，在她看来，正是孩子太过懂事，把情绪藏在心里自己消化，“要是能笨一点，他肯定会回来哭着找奶奶。”

突如其来的坠亡，也让整个家庭陷入停摆状态。

孩子母亲想起儿子就落泪，整宿难眠，一双眼睛哭得又麻又胀。有时在街上偶遇同龄孩童，或是路过小奇曾停留过的地方，她忍不住失声痛哭：“明明（事发）前天晚上，我们还视频通话过，孩子在镜头里活蹦乱跳、高高兴兴的”，直到现在，她仍不愿接受现实，“我感觉他就是出去玩，还没回来。”

爷爷原本身体不好，17日晚，因悲痛突发心脏不适被送进急诊。奶奶的眼睛一直肿着，悲伤到难以停止哭泣。

孩子父亲仍在为小奇的事四处奔走，并计划提起诉讼。坠亡事件发生后，他还曾多次登上天台，想要弄清孩子坠亡是否是意外，还是另有隐情。

他清晰记得事发前几天的画面：当时他从外地回来，一家人欢欢喜喜给爷爷和大女儿过了生日，他还特意咨询了孩子转学的相关事宜。他曾计划着，明年把三个孩子接到身边生活。

（文中姓名均为化名）

九派新闻记者 李恺 胡冰月 编辑 肖洁 任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