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米利暗 编辑/闫如意
网上一直有种流行的说法:
冬天是贫富差距最明显的季节。
因为富人穿羊绒皮草,穷人只能穿聚酯纤维。
《寄生虫》里说,穷人的气味是搭地铁特有的味道。而现在,穷人的声音也具象化了:“噼里啪啦”——
那是干燥的聚酯纤维摩擦的声音。

穷人的貂,摇粒绒,是聚酯纤维;
穷人的睡衣,冰丝,是聚酯纤维;
甚至穷人的“棉感卫衣”,都是万恶的聚酯纤维伪装的。
还有水貂绒、床单、宝宝毯……
完蛋,我被100%聚酯纤维包围了。
而聚酯纤维是啥呢?是PET,是塑料,是回收的二手塑料瓶。
原来楼下阿姨拣走的塑料瓶,后来全被我穿在了身上。

金钱在冬天终于被具象化了:
有钱人的衣柜,绫罗绸缎暮云纱;
穷人的衣柜,可乐雪碧娃哈哈。

聚酯纤维苦情文学
聚酯纤维文学大爆发之后,网友的创作欲都喷薄而出了。
“老祖宗穿绫罗绸缎,我穿聚酯纤维。”
连摸自家的宠物猫狗,都开始自卑了:
穿聚酯纤维的我,怎么能配得上穿真毛绒皮草的你?

但你真别说,你的衣服和塑料瓶之间,确实成分一致。
传说中八个瓶子就能做一件衣服所言非虚。想知道你的衣服是多少个塑料瓶做的,过个秤算算克重就知道了。
一件T恤8个塑料瓶,一条瑜伽裤20个塑料瓶,一件摇粒绒,50个塑料瓶。
许多人第一次知道聚酯纤维就是塑料的时候,都免不了心里一阵难受。

〓 图源:微博博主@推拿熊
仔细翻开自己的衣服标签,哪儿哪儿都是100%聚酯纤维,更是天都塌了。

我们大好的新疆棉去哪儿了?
用来做被子和内裤底裆了。

而且由于聚酯纤维过分狡猾,十分擅长伪装——
“以前的衣服:棉、麻、毛、丝。
“现在的衣服:生态棉 聚酯纤维、科技绒 聚酯纤维、极光丝 聚酯纤维、云朵棉 还是聚酯纤维。”
大家都被聚酯纤维磨练出了中译中的能力。

实际上,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聚酯纤维已经占据了纺织品行业54%的市场份额。
也就是说,地球上每两件衣服,就有一件是聚酯纤维的。
而我们平时觉得高大上的天然纤维羊毛、真丝、亚麻,加在一起的市场份额甚至不到 1%。
另一个悲伤的事实是,由于塑料难以降解,聚酯纤维可以真正做到“向天再借五百年”。
也就是说,你的衣服会比你活得更久。
这浓眉大眼的聚酯纤维,到底是怎么做到雄霸天下的?

聚酯纤维,完美面料?
经常织布的朋友都知道,衣服的本质就是拉丝,然后把丝线编到一起。
理论上,凡是能拉丝的东西,就能织成衣服。

尤其在现代液压机的强大能力下,任何东西都可以拉丝。哪怕坚硬如石头、碳纤维、陶瓷,通通都可以拉。
但是——
拔丝地瓜的糖丝能做衣服吗?不能,因为冷却后的糖丝太脆了。

蜘蛛丝能做衣服吗?不能,因为蜘蛛必须独处,待在一起会自相残杀,没法规模性养殖。
玻璃丝能做衣服吗?不能,因为棉花断了就断了,玻璃纤维碎了,你的呼吸道就遭殃了。
历史上,人类挖掘出的第一个理想服装纤维,还得是蚕丝。
柔韧、纤长、充满光泽。
但是养蚕成本实在太高了。就有人开始动脑子:蚕丝不就是植物纤维加蚕宝宝的口水吗?人类能不能模拟这个过程,创造出人造纤维呢?
从19世纪开始,欧洲人就一直试图摆脱中国进口,溶解植物纤维,创造自己的蚕丝。
结果自然是,屡战屡败。
19世纪末,法国人夏尔多内用硝酸和酒精把木头纤维溶解成液体,拉丝、凝固,发明了世界上第一代人造丝,并实现了商业化生产。
然而,这种材料的本质是硝化纤维素,它还有一个更危险的名字,叫做“火棉”,是无烟火药的主要成分,极其易燃。穿着这样的衣服,无异于身披炸药。
一次宴会上,时尚贵妇身着的华美人造丝裙瞬间爆燃,最终证实了这一面料的失败。

〓 夏尔多内,人造丝之父
此后多年,人造纤维不论如何发展,始终没有摆脱对天然植物纤维原材料的依赖。
直到1935年,一家名为杜邦的美国公司,从石油废料中合成了一种黏稠的液体。
工作人员清洗试管时,发现这种液体能拉出长丝,而且越拉强度越韧。
人类历史上第一种完全摆脱天然纤维制造的合成纤维——
尼龙,诞生了。
1939年,尼龙丝袜公开面世。这种面料的丝袜便宜又柔软,还不容易勾丝,在时尚圈成了爆款。当年纽约女性大排长队购买丝袜的热情,不亚于今天泡泡玛特门口的黄牛。

顺带提一下,杜邦公司本来是在一战里研究炸药的。在炸药制造中积累了对高分子化学的顶级理解,当它转型民用给大家做丝袜的时候,就轻松“降维打击”了。
我们今天接触到的化学材料,都和杜邦脱不开关系。
他们有一句非常著名的广告语:“Better Things for Better Living through Chemistry”(通过化学,让生活更美好)。

杜邦也基本上说到做到。
你家不粘锅上的涂层特氟龙,快递包装撕不烂的纸特卫强,以前老空调和冰箱里的氟利昂,这类合成材料都是杜邦最先推广的。
尼龙虽好,却依然不够完美,它见光变脆,见水变垮。
1953年,杜邦在美国推出了另一种石油合成的服装面料:达克纶。
如果说尼龙只是第一次给了美国人小小的化纤震撼,那达克纶则让美国主妇彻底沦陷,因为这种料子比尼龙更便宜,而且不缩水、不怕晒、不怕霉、不怕虫、干得快。

最关键的是,它抗皱。
在老电影里,总能看到国外的家庭主妇每次洗完一大家子山一样高的衣服,就守在厨房一件一件地熨,熨到地老天荒。
对于50年代的美国主妇来说,达克纶的出现,相当于原始人家里突然安上了洗衣机、洗碗机、扫地机器人,真的从重复劳动中解脱了。
这种料子传到中国,就是我们老一辈说的“的确良”,也就是我们今天的主角——
聚酯纤维。

〓 80年代,北京人抢购的确良
聚酯纤维能占到如今纺织面料54%的江山,确实有其过人之处。
纯天然料子四大金刚“棉麻毛丝”,各有各的缺点。
棉花,吸水却不排湿,运动时穿纯棉,无异于在八块腹肌上盖一层湿被子。
亚麻,易皱,坐一下全是褶子。
羊毛,容易缩水,还爱起球、招虫子。
真丝,怕汗、怕晒、怕刮,稍微不注意就报废。
每一件都是“爹”,必须手洗伺候,对水温、力度,甚至衣服的存放,各有要求。
而聚酯纤维不一样。
它产量大、不依赖“看天吃饭”的天然纤维、便宜;
它还不用熨烫、丢洗衣机随便洗、可塑性极强。
同样是聚酯纤维,却能做出抓绒衣、速干T恤、防风外套三种完全不同的形态,甚至假扮棉花、麂皮,也是以假乱真。
孙悟空七十二变,也没有聚酯纤维会变。
可以说,聚酯纤维是迄今为止,人类在漫长的探索中,找到的最完美、最省事的服装面料。

对不起,有钱人也得穿聚酯纤维
事实上,聚酯纤维早就不是什么“穷人面料”,富人也一样得穿聚酯纤维。
200元的优衣库是聚酯纤维;

2000块的始祖鸟也是聚酯纤维;

20000块的迪奥,还是聚酯纤维。

那么问题来了:
既然聚酯纤维如此易得,如此廉价,塑料瓶回收只要2毛钱一个。
凭什么做成衣服就要收我这么贵?
不都说聚酯纤维是穷的人的貂,怎么一件能卖上2000块?

这样想,其实低估了服装界的“科技含量”。
现在的服装厂,尤其是做运动户外的,实际上都是科技大厂,对聚酯纤维的掌控精确到了纳米级别。
有人抱怨聚酯纤维冬季静电大。
品牌们就研究给聚酯纤维加“避雷针”。
优衣库的部分摇粒绒和羽绒,就加入了亲水性纤维或导电微粒,有的甚至是在缝纫线使用了特制的导电线,负责把静电导走。

〓 图源:优衣库官网
都说人不能既要又要还要,但聚酯纤维可以。
你很难要求工作钱多、事少、离家近,但能要求聚酯纤维柔软、防水、又透气。
广泛应用在各大冲锋衣上的Gore-tex,就是把孔隙设计得刚好比液态水小,但是比汗液水蒸气大,水分子进不来,但是汗蒸气可以出去。

北面则用20万个喷嘴,把聚酯溶液像蜘蛛吐丝一样喷成乱网,同时做到细密和杂乱,让冲锋衣摸起来柔软亲肤像卫衣,而实际上能防水。
我们经常看到一些产品同时宣传:吸汗、排湿、除菌、保暖。
想速干,巴塔哥尼亚就模仿植物茎管,把聚酯纤维喷成十字形,把汗吸上来;
想保暖,始祖鸟就把聚酯喷成中空圆柱,模拟北极熊毛发,用空气锁住热量;

想去味,Lululemon就把纯银直接镀在纱线上,银离子杀菌自然没有汗臭。

〓 图源:lululemo英文官网
同样是聚酯纤维,为什么 Lululemon 摸起来就是比几十块的“老头衫”高级?
因为它通过极细的纤维打磨,并混合了高比例的莱卡。这需要极高的纺织密度和昂贵的超细原料,才能制造出比棉花还软糯的裸感。
天然纤维的直径不由人控制,合成纤维可以。
在现代纺织业玩的就是三件事:一是玩成分复合,二是改变纤维截面,三是把纤维喷得更细。
可以说,假如不让用聚酯纤维,那耐克、阿迪、始祖鸟、巴塔哥尼亚、Lululemon统统都得倒闭。
你为这些昂贵的聚酯纤维支付的价格,一部分当然是品牌溢价,另一部分确实是面料的科技研发需要烧钱。
而对于非功能性的奢侈品牌来说,使用聚酯纤维的原因就更单纯了:
要造型。
没有聚酯纤维,就没有巴黎世家那些夸张的耸肩、巨大的廓形。

三宅一生、川久保玲、Sacai 都爱聚酯纤维。因为棉麻太软塌,而聚酯纤维硬挺、好定型,更容易做出复杂的立体剪裁。

〓 三宅一生官网
大牌推出的“旅行西装”或“通勤裙装”往往使用高档聚酯。
你可以把Prada西装和Paul Smith衬衫揉成一团塞进登机箱,拿出来抖一抖就能直接穿去开会,依旧笔挺。
雷军说小米 SU7 Ultra 内饰用了整整五平方米的Alcantara,也是一种聚酯纤维。

它像苔藓一样细腻的绒面,手指划过会变色。
这是聚酯纤维在伪装麂皮。
兰博基尼、迈凯伦的座椅、方向盘也都配了Alcantara。家用小车才在乎真皮,而分秒必争的跑车,只想用这种更轻便的聚酯纤维,进一步提高性能。

〓 迈凯伦内饰,蓝色部分都是聚酯纤维
换句话说,开得起超跑的人用聚酯纤维,开不起的人才用真皮。
总的来说,生活在现代,无论你有钱没钱,都已经跳不出聚酯纤维的五指山。
聚酯纤维如今的尴尬,就像预制菜。
人们一边对它的真实面目抱有迟疑,一边又无法否认它所带来的广泛便利。科技的发展和工业化进程,让它们成为主流,不知不觉间它们已经充斥了你的生活。
我们或许曾对它有所偏见,铺天盖地的聚酯纤维文学戏称它为“塑料瓶”,但如果真将聚酯纤维和塑料瓶划上等号,也未免有过分简化的嫌疑。
毕竟如果只看成分,我跟刘亦菲也都是人。
不管怎么说,所谓真正体面的冬天,唯一的衡量标准只有一条,那就是:
让大多数人都能以自己负担得起的价格,能穿得暖和,抵御严寒。
什么材料能最大程度地实现这一点,什么材料就算立了大功。
而聚酯纤维,来自我们随处可见的废弃物,却重生成抵御风寒的屏障;它不够天然,却让温暖变得更加平等。
每分钟被购买的100万个塑料瓶得以回收利用,在纤维中延续着新的使命——这何尝不是一种沉默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