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混乱拥挤的难民营里,60万儿童的生活危机四伏。密密麻麻的窝棚挤在易发生山体滑坡的山坡上,环境肮脏不堪。美联社通过采访37名儿童、家属、教师、社区领袖和援助人员后发现,特朗普政府今年1月决定解散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的举措,让孩子们的处境雪上加霜。

2017年,缅甸军方杀害了哈西娜的父亲,她不得不与母亲和妹妹们逃往邻国孟加拉国。此后,这所学校一直保护着哈西娜,让她免受难民营里游荡的不法之徒侵害。这座难民营里,生活着 120 万遭受迫害的缅甸罗兴亚少数民族民众。
学校还曾阻止她被强迫嫁人。然而在今年6月的一天,16岁的哈西娜听到了老师带来的噩耗:学校的资助被取消,即将关停。一瞬间,她的学业戛然而止,童年也随之终结。失去了学习的机会,家人又担心外国援助缩减会让他们在难民营的生存难上加难。就这样,哈西娜和其他数百名未满18岁的女孩,很快就被家人嫁了出去。和哈西娜一样,许多女孩如今深陷不幸的婚姻,终日遭受丈夫的虐待。
“我曾梦想着能有所作为,能为社区贡献力量。” 如今17岁的哈西娜轻声说道。为保护她免遭丈夫报复,美联社隐去了她的全名。“我的人生已经被毁了。”
今年,美国总统特朗普大幅削减对外援助,其他国家也相继缩减资金,导致难民营内数千所学校和青年培训中心被迫关闭,儿童保护项目陷入瘫痪。除了被迫早婚,年仅10岁的孩子就不得不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12岁的女孩则被逼卖身。孩子们没有安全的玩耍和学习场所,只能在迷宫般的难民营里四处游荡,这让他们愈发容易成为绑匪的目标。绝望的年轻人还会落入人贩子的圈套,这些人贩子用虚无的承诺,骗取孩子们心中仅剩的希望。
在一间闷热的屋子里,哈西娜紧张地摆弄着粉色手机壳的挂绳,壳上印着 “永远年轻” 的字样。这间屋子离她的简陋住所不远,而在那个住所里,她日日承受着丈夫的折磨。
她坦言,自己明明还很年轻,可援助的中断却逼着她提前坠入“成年”噩梦。婚后不久,丈夫就切断了她和家人的联系,开始对她拳脚相加、实施性侵。她每天都会梦回校园,那时的她英语成绩优异,一心想成为一名老师。可现在,她几乎被软禁在棚屋里,终日围着做饭、洗衣打转,满心恐惧地等着下一次家暴降临。
哈西娜说,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逃离,但她无处可去。如今,她的未来被丈夫牢牢攥在手里,可在她眼中,自己早已没有未来可言。
“如果学校没有关闭,我就不会被困在这样的生活里。”

沦为猎物的孩子们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数据显示,今年难民营内侵害儿童的案件数量急剧上升。前11月,儿童被诱拐和绑架的报案数同比增长超三倍;武装组织招募和利用儿童参与训练、后勤支援的案件更是激增七倍,涉及儿童817名。这些武装组织的许多成员,正在缅甸边境与一支势力强大的民族民兵武装作战。受美国援助削减的影响,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资金缩水27%,不得不关闭了近2800 所学校。
“这些根植于缅甸的武装组织,正在难民营内活动,将这里变成招募年轻人的‘沃土’。”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儿童保护项目主管帕特里克・霍尔顿说,“显然,如果孩子们不能待在学习中心和多功能活动场所,就更容易成为他们的目标。”
截至今年9月,经核实的童婚案件(联合国定义为未满18岁者的婚姻)同比上升21%,童工案件上升17%。霍尔顿表示,这只是冰山一角。
“资金短缺迫使我们大幅缩减教育投入,” 霍尔顿说,“这直接导致孩子们无所事事,童婚和童工现象因此愈演愈烈。”
尽管美国的对外援助仅占其财政预算的1%,特朗普仍称美国国际开发署“挥霍无度”,并将其解散。这一决定对全球最脆弱群体造成了灾难性后果。美联社调查发现,在缅甸,援助中断已导致多名儿童饿死。尽管美国国务卿鲁比奥曾向国会宣称,“没有人因USAID的解散而死亡”。今年6月《柳叶刀》发表的一项研究指出,到2030年,美国的援助削减可能导致超 1400万人死亡,其中包括450多万名5岁以下儿童。
孟加拉国的罗兴亚难民营长期以来主要依赖美国援助,而今年美国的资助额较去年削减了近一半。2025 年,针对罗兴亚难民的紧急援助资金仅筹集到目标金额的50%,援助机构称明年的情况预计会更加糟糕。
罗兴亚妇女教育与发展协会执行董事肖库塔拉表示,学校关停后,数百名未成年女孩(部分年仅14岁)被迫嫁人。她在难民营的联络网还报告称,援助中断后,儿童绑架和人口贩卖案件增多,年仅12岁的女童卖淫现象更是激增。
“学校关闭后,孩子们没了玩耍的去处…… 只能跑到离家很远的马路上游荡。” 肖库塔拉说,“一些团伙正趁机把魔爪伸向这些孩子。”
肖库塔拉认为,那些因学校关闭而被迫中断学业的孩子,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未来。对哈西娜这样的女孩而言,即便学校重新开放,她们的丈夫也绝不会允许她们重返校园,未来只能停留在想象中;而那些落入人贩子网络的孩子,则是实实在在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一切都太晚了。”她说。
梦想的凋零
烈日炙烤着大地,一个小男孩瘫坐在塑料凳子上,脸颊挂满汗珠。他脏兮兮的脚边放着一个冷藏箱,里面装着冰棒和其他零食。自从10岁的穆罕默德・阿尔凡就读的学校关闭后,他每天都要在这里摆摊10个小时,一周七天无休。卖零食的间隙,他总会想起那间小小的教室。
学校停办那天,他刚上完数学课。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和朋友们忍不住失声痛哭。“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小伙伴了,我的未来也跟着一起没了。”他说。没了功课的牵绊,父母又为养活七个孩子愁眉不展。母亲告诉阿尔凡,他必须去打工,帮家里分担生计。

阿尔凡满心恐惧。他知道,自己年纪太小,一旦在工作时遇上难民营的绑匪或小偷,根本无力反抗。可他别无选择,只能开始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每天早上7点准时起床,步行半小时到工厂取货,再将重达15公斤的冷藏箱扛在瘦弱的肩上,步行半小时走到尘土飞扬的路边摆摊。他的摊位周围堆满垃圾和腐烂的香蕉皮,苍蝇成群飞舞。忙活一整天,他只能挣到 200至300塔卡(约合11.2至17.6人民币)。难民营里到处都是阿尔凡这样的男孩。他们兜售着自己都渴望品尝的食物,或是捡拾垃圾换取微薄收入。一个个耷拉着肩膀,被烈日晒伤了皮肤,脸上写满疲惫。
在一排臭气熏天的厕所旁的排水沟里,13岁的拉哈莫特・乌拉正蹚着齐腰深的污水,在浑浊的粪水中捡拾废弃塑料。在污水里泡上五个小时,他捡到的塑料勉强能换50塔卡(约合2.8人民币)。十天前,他在污水里跋涉时,被一根竹子戳伤了眼睛,至今眼白仍布满血丝。他害怕自己会失足淹死在水沟里,更害怕自己想当老师的梦想,永远都无法实现。

而在马路边的摊位上,阿尔凡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梦想一点点破碎。“我为自己的工作感到羞耻。” 他说,“现在是我该好好学习的时候啊。”每天日落时分,阿尔凡才收拾摊位回家,他总会默默流泪,怀念那个被迫告别的童年。
“我的心还在流泪”
努尔・齐亚的教室里,曾经的欢声笑语早已被泪水取代。她说,几乎每天都有以前的学生跑来询问学校是否复课,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孩子们总会崩溃大哭。齐亚自己也常常忍不住落泪。援助中断前,她是21所早教中心的校长,负责照顾630名3至5岁的孩子。学校关闭后,她丢了工作,一家人仅凭难民营少得可怜的配给粮度日,日子愈发艰难。
“我的心还在流泪,因为全家人都指望着这份工作糊口。” 她说。她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身后的墙上贴着一面缅甸国旗。她的学生大多出生在难民营,从未亲眼见过这个国家。
援助削减带来的痛苦,远不止学校关停这么简单。数千名儿童赖以消磨时光的技能培训项目被迫中止,医疗、营养和卫生服务也大幅缩水。难民营里疥疮等疾病肆虐,孩子们瘦弱的身体上满是疮疤,婴儿们刺耳的咳嗽声在污浊的空气中回荡。在泥泞的山坡上,一群孩子拼命抓挠着头皮,一个4岁的小女孩则面无表情地帮同伴捉着头上的虱子。

孟加拉国政府禁止罗兴亚难民离开难民营外出务工,他们的生存完全依赖人道主义援助。但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美国曾是该机构最大捐助国)表示,目前的资金仅能维持配给粮发放至明年3月。
配给粮即将断供的消息,让所有家庭陷入恐慌。由于没有国家愿意大规模接收罗兴亚难民,许多人选择铤而走险,乘船偷渡,结局往往惨不忍睹。17岁的努尔・凯达在学校关闭后被迫嫁人。她说,自己有两个妹妹落入了人贩子手中。这两个女孩一个13岁,一个16岁,因学校停办而心灰意冷,轻信了人贩子 “去马来西亚过好日子” 的谎言。同船的乘客后来告诉凯达的家人,两个女孩都已遇害。一个溺水身亡,另一个死于贩毒手。
“为我祈祷吧”
陌生号码打来电话时,这个13岁的男孩已经失踪九天了。
“爸爸,我要走了。”穆罕默德(化名)对着电话那头心急如焚的父亲说,“我已经上船了,为我祈祷吧。”
电话被挂断,穆希布・乌拉明白,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和近几个月来许多失踪的孩子一样,他的儿子被人贩子拐走了。他一遍遍地回拨电话,听筒里却只有关机的提示音。
学校关闭后,穆罕默德一直郁郁寡欢。这个善良的男孩热爱读书和学习,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老师。学业中断后,他曾哭着对父亲说,自己的人生已经完了。乌拉曾承诺会想办法凑钱送他去私立学校,可作为一个独自抚养四个孩子的鳏夫,这对他而言无异于天方夜谭。
男孩偷偷和姐姐商量了一个计划:他要跟着人贩子去马来西亚,在那里寻找未来。姐姐拼命劝阻他,人贩子带着孩子偷渡后,往往会将他们扣押,直到父母支付赎金。付不起的家庭,孩子会遭受虐待,甚至被杀害——父亲根本无力承担人贩子的勒索。可穆罕默德心意已决。“在这个绝望的难民营里熬着,不如去马来西亚受两年苦。” 他对姐姐说,“如果不能继续读书,我宁愿去死。”
姐姐将弟弟的计划告诉了父亲。乌拉听后大惊失色。他勒令儿子留在家里,耐心等待,还安慰他说,学校总有一天会重新开放。可男孩坚信,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今年10 月的一个清晨,穆罕默德离开了家,从此杳无音信。乌拉找遍了难民营的每一个角落,联系了所有亲戚,却始终没有儿子的下落。他寝食难安,悲痛欲绝。他已经失去过一个儿子——八岁的小儿子在妻子忌日没过多久就夭折了。如今,他再也无法承受失去另一个孩子的痛苦。
10月21日,乌拉终于等来了儿子的电话。电话那头,穆罕默德还活着,却身染重病,泣不成声。人贩子向他勒索38万塔卡(约合 21877人民币)赎金,乌拉只能如实告诉儿子,自己拿不出这笔钱。可恐惧万分的男孩哭着哀求父亲,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救他。
乌拉知道,拿不出赎金,儿子很可能会被杀害。走投无路的他只能四处求人,挨家挨户地乞讨。最终,他勉强凑够了赎金,穆罕默德在马来西亚被释放。可乌拉不知道,这个尚显稚嫩的孩子,独自一人流落异国他乡,未来将会何去何从。
乌拉强忍着泪水说,“他离开了我,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所有的希望,也跟着他一起破灭了。”

穆罕默德曾经翻烂的练习册,整整齐齐地堆在卧室里,再也无人触碰。他的棕色凉鞋靠墙放着,而墙角的竹杆上,还挂着他的书包,早已积满了灰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