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当地时间12月14日至15日，乌克兰与欧洲领导人在柏林同美国代表就俄乌和平问题举行会谈。泽连斯基表示愿意放弃加入北约，而美欧则承诺向乌克兰提供安全保障，其中包括派遣一支欧洲联合部队。美乌欧拟定的议和提案也将在数日内完成，并呈交俄方。面对可能到来的“和平”，乌克兰的话语权掌握在谁的手中？战后乌克兰将属于谁的势力范围？乌克兰将正式属于西方，还是成为俄罗斯与西方之间的“天然缓冲地带”？在乌克兰的战后重建中，什么问题最为突出？

《凤凰大参考》为此对话了乌克兰政治研究所所长鲁斯兰·博特尼克。作为乌克兰知名政治学者，博特尼克长期为乌主要政治人物及政府部门提供政策建议，并曾任乌克兰国防部公共委员会副主席、外交部公共委员会副主席等职。

核心提要

1. 鲁斯兰·博特尼克认为，美国与欧洲所提出的多种方案确实是通往和平的正确道路，但它只是一种“初步努力”，不可能完全落实。关于领土问题，按照乌克兰宪法规定，领导人泽连斯基无法进行退让。然而，在未来，俄罗斯可能在没有正式协议的情况下吞并这些领土，仅以“事实上的军事控制”形成既成事实。

2.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并非领土争端，而是战后乌克兰将何去何从。它将属于西方，还是成为俄罗斯与西方之间的“铁墙”，美国与俄罗斯没有共同认识，这给和谈创造了大量障碍。乌克兰希望未来完全融入西方体系，彻底切断俄罗斯对乌克兰事务的影响。

3. 乌克兰精英阶层认为当前冲突局势，并未构成战略性威胁，双方力量对比尚未发生剧变。因此，美国与西方国家的援助非常重要。但在特朗普公布“28点”和平计划并持续向泽连斯基施压后，乌克兰社会感到深深的背叛。而泽连斯基的执政合法性受到怀疑，在国内支持率变低。需要依靠和谈带来的现状维系权力。

4. 目前俄乌和谈中，俄罗斯和美国双方立场已经相当接近，但是他们仍需要来自乌克兰和欧洲的配合。此外，和平协议的签署要更多独立国家参与，尤其是中国，还包括土耳其和印度。

对话丨白金娜

编辑丨屈功泽 黄思越 林铭汝

当前的核心问题并不在于领土交换

凤凰大参考：作为一名乌克兰学者，同时也是一名普通的乌克兰民众，您如何看待近来欧美各方提出的和平倡议？这些后续可能展开的外交努力，在您看来意味着什么？

鲁斯兰·博特尼克：这确实是通向和平谈判的重要一步。这是自2022年伊斯坦布尔会谈（编者注：2022年俄乌伊斯坦布尔谈判取得阶段性进展：乌方书面提议保持中立地位并寻求国际安全保障，俄方承诺减少基辅方向的军事行动。）后首次出现的详细尝试。乌克兰社会的反应因群体不同而呈现差异——沉默的多数和激进的少数之间存在明显区分。对于激情更强、社会参与更高的那部分乌克兰人来说，这份和平计划看起来像是一种非常礼貌的投降。多数人确实愿意支持任何和平方案，但这是一种“沉默的多数”。

作为一名学者，我无法代表普通民众发声。从专业角度来说，我认为美国试图利用泽连斯基政府因腐败丑闻和能源危机而出现的弱势，推动乌克兰作出更多让步，与俄罗斯达成妥协，从而推动停火协议——并且主要代价由乌克兰承担。

从专家角度看，这是一份结构极其复杂的和平计划。文件已经公布，我们也因此能够分析：要落实这一和平计划，需要缔结十余项额外的国际协议，需要修改乌克兰宪法和北约成员国宪法，需要修订一百多部法律。即便各方都具备善意（事实上并没有），推进这些步骤至少需要三年。因此，我不认为这份计划有可能百分之百落实。也许部分条款未来可能被执行，但全面落实几乎不可能。其复杂程度甚至超过2014年的《明斯克协议》（编者注：2014年9月，乌克兰、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俄罗斯三方联络小组与乌克兰东部民间武装签署《明斯克议定书》，规定停火、给予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自治权等条款，但并未被遵守）。

▎美国总统特朗普的“28点”和平计划的具体框架。 图源：New York Post

凤凰大参考：您提到当前的和平倡议可能是迈向“更深层次的和平方案”的一步，您具体指的是什么意思？

鲁斯兰·博特尼克：我们正朝着正确方向迈步。但我并不认为这些和平计划都能够完全落实。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认识到，目前不存在一套“共同的”、各方都认可的完整和平框架。

因为乌克兰方面已将与美国谈判中最关键的议题排除在外，并将这些“最核心、最敏感的问题”推迟到泽连斯基与特朗普未来的面对面会晤再讨论——但我们并不知道这次会面的日期。因此，就和平谈判来说，我们实际上仍停留在原地。虽然桌面上已经有了一份详细的和平提案，但无论是乌克兰、欧洲，还是俄罗斯，都不愿在战略性议题上作出真正的深度让步。

▎美国总统特朗普和乌克兰领导人泽连斯基上一次会面是在2025年10月18日，在与泽连斯基见面前一天，他与俄罗斯领导人普京通了电话。图源：CNN

凤凰大参考：明白了。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似乎进入了一个方向正确但仍然只是“初步阶段”的阶段，要真正产生变化可能至少需要三年。

鲁斯兰·博特尼克：是的，这些都是“初步步骤”，也是宣传步骤。这一和平倡议令特朗普再次占据全球头条，而所有参与方也因此获得了相当的公关效应。

凤凰大参考：从特朗普的表态可以看出，任何谈判最终都将涉及领土安排。您认为乌克兰人民在心理上是否已经为长期领土分裂，或部分领土长期被占领做好准备？

鲁斯兰·博特尼克：领土问题极其敏感。特朗普提出的领土交换方案，例如用乌克兰顿涅茨克州部分地区交换某些区域，在法律上完全不可行。乌克兰政府和总统无权签署任何涉及领土让渡的协议，因为这直接违反乌克兰宪法，相关责任人会受到法律追究。

▎图为乌克兰地图，橙色与红色部分为乌克兰与俄罗斯争议领土。 图源：半岛电视台

但从另一方面看，俄罗斯在这些地区具有优势。未来某个时刻，俄罗斯可能在没有正式协议的情况下吞并这些领土，仅以“事实上的军事控制”形成既成事实。

从心理层面来说，大多数乌克兰人已经意识到这些地区几乎被“偷走”或“失去”。美国的军事评估也认为乌克兰无论如何都可能失去顿巴斯，因此才会推动乌方“尽快”以此换取俄罗斯在其他议题上的让步。

但我们必须明白，当前的核心问题并不是领土交换，而是：战后乌克兰将属于谁的势力范围？乌克兰将正式或非正式地属于西方？还是成为俄罗斯与西方之间的“天然缓冲地带”？还是成为混合控制区？

在这些关键问题上，美国与俄罗斯没有共同认识，因此出现了大量障碍。例如安全保障、领土条款等问题不断被提出，使和平协议更难达成。

目前战局对乌克兰精英阶层并不构成战略性威胁

凤凰大参考：乌克兰如何看待自己的国际处境？未来，面对外部干预，乌克兰该如何处理？在现实层面，乌克兰未来如何设想与俄罗斯共存？

鲁斯兰·博特尼克：从乌克兰政府角度看，乌克兰将自己视作北约和欧盟的一部分，属于“集体西方”。从社会角度看，乌克兰公众普遍感到失望，对未来缺乏信心。多数人仍然希望加入欧盟和北约，但也认识到短期内缺乏现实可能。

▎北约盟国在2023年维尔纽斯峰会上表示，乌克兰的未来在于北约，并将继续支持乌克兰走上不可逆转的向西融合的道路。但在特朗普的反对下。2025年12月14日，乌总统同意放弃加入北约的计划。图源：NATO

这既是战争问题，也是乌克兰与部分欧盟与北约成员国之间双边关系尚未成熟的问题。未来，乌克兰希望完全融入西方体系，并在乌俄之间建立一道“铁墙”，彻底切断俄罗斯对乌克兰事务的影响。但社会意见高度分裂：超过70–80%的乌克兰人希望停战；超过30%愿意考虑妥协。立场因阶层、地区、社会身份而不同。我甚至无法描述乌克兰在这个问题上的统一立场。视情况而定。你属于乌克兰社会的精英还是激进部分？你的立场取决于你生活在哪个地区，取决于很多很多因素。

▎乌克兰克拉马托尔斯克，居民们走过一处被俄罗斯空袭摧毁的民宅现场。图源：AP

凤凰大参考：是的，我认为这是正确的。立场总是极其复杂，因为存在多种声音。但我想追问：在您提到的所有立场和分裂群体中，哪些群体更有可能掌握最终决策权？比如乌克兰究竟要成为集体西方的成员，还是要与俄罗斯妥协的问题上，最终决策者究竟是精英阶层还是民众多数？

鲁斯兰·博特尼克：我认为在战争状态下，所有权力始终掌握在乌克兰的军队手中——即社会中充满激情的群体。他们正在流血牺牲，失去挚友与生命，因此他们要求被尊重，并主导着国家运作。

▎2025年10月11日，乌克兰军队的步兵新兵接受基本训练。 图源：Kyiv Independent

但我们正目睹乌克兰公众舆论中日益增长的失望情绪，以及对未来的信心丧失。这种局面不可能持久。更重要的是，这种对社会激情群体及乌克兰精英阶层的掌控力高度依赖战场态势。倘若乌克兰在顿巴斯地区遭遇战术性挫败，持续丧失更多领土，乌克兰的权力架构必将重构。届时激情群体在多数民众眼中的影响力将逐渐消退。当前局势并不稳定。

当然，我们不会接受俄罗斯的要求，将继续坚持乌克兰加入欧盟和北约的立场。这种策略正在取得成效。但未来局势将因战场态势、能源危机、腐败危机等诸多尖锐问题而发生变化，这些问题正深刻影响着乌克兰。

俄军虽在推进，但乌克兰远未陷入战略性溃败。战火尚未逼近基辅等主要城市。西方援助虽有减弱，但力量对比尚未发生剧变。

▎2025年6月21日，在乌克兰基辅郊外的皮罗戈夫，身着乌克兰传统服饰的年轻人在传统的仲夏节庆祝活动中围成圆圈跳舞。图源：AP

凤凰大参考：在我看来，战场局势有时似乎是乌克兰军队在战争中处于下风，这种理解正确吗？

鲁斯兰·博特尼克：俄罗斯持续展开进攻行动，不断吞并更多乌克兰领土，今年占领的土地已超过去年。然而与此同时，乌克兰距离战略性溃败和投降仍相去甚远。

因此，乌克兰国家、乌克兰社会中的激进派以及乌克兰精英阶层认为当前局势，并未对其地位和权力构成战略性威胁。正因如此，在俄罗斯持续推进进攻作战、吞并乌克兰领土的态势下，这种局面可能持续多年，直至乌克兰政府及社会激进派筋疲力竭，被迫向俄罗斯作出重大让步。但在这场防御战中，乌克兰并非自主的参与者。乌克兰高度依赖西方盟友的支持力度，高度依赖国内稳定局势，更高度依赖各类物资补给，尤其是军事物资。

▎2022年，北约成员国向乌克兰提供反坦克导弹援助。 图源：New York Times

因此，若失去其中任何一项支撑，对俄罗斯而言同样如此，在当前局势下任何一项支撑的丧失都将打破力量平衡，战争局势将面临重大风险。战争局势发生重大逆转。当前局势如履薄冰：俄军虽持续推进占领更多领土，但战场仍远离乌克兰最重要的军事、工业及政治中心。距离乌克兰最重要的军事、工业和政治中心仍遥不可及。远离基辅、利沃夫、敖德萨，甚至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这场战争正引发公众舆论的高度关注，但俄军的进攻行动尚未摧毁乌克兰的经济和政治体系。

凤凰大参考：那么在主要战场上，俄乌双方的博弈本质上是比拼谁能获得更多西方支持，从而在战争中占据优势，这种理解正确吗？

鲁斯兰·博特尼克：目前乌克兰正面临西方军事支持的流失，因为美国已退出这场博弈。他们不再直接向乌克兰提供军事援助，仅通过欧洲伙伴国出售少量装备。与往年相比，美国提供的援助规模已缩减数倍。 作为欧盟成员，我们同样目睹了某种经济危机——欧洲各国正面临为乌克兰筹措资金的困境。

▎图为自2022年以来美国与欧洲对于乌克兰军事援助的逐年对比，红色代表美国，蓝色代表欧洲。 图源：statista

目前虽显现诸多危机迹象，但双方力量对比尚未出现显著变化。这种平衡或许会在未来数月乃至数年内改变，但眼下尚未发生。因为乌克兰政府在谈判中认为，即便俄罗斯持续推进军事行动并不断吞并领土，局势仍未构成重大威胁。 或许数月，或许数年。但当下不会。

凤凰大参考：基于当前局势对乌克兰精英阶层尚不构成威胁的判断，泽连斯基接受和平提议究竟是出于停战意愿，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鲁斯兰·博特尼克：因为他不想再与特朗普争执。上次在华盛顿的争论中，乌克兰被贬得一文不值。所以乌克兰参与谈判并非因为政府相信泽连斯基能成功，实际上，政府内部几乎无人抱有期待。而是为了维系与美国及特朗普的关系。

乌克兰正竭力维系当前从美国获得的情报支持、武器援助，以及通过欧洲伙伴进行的军事销售。正因如此，乌克兰试图维持与特朗普的关系。因为它深知，若与特朗普发生争执，将导致所有援助中断，从而加剧俄罗斯在战场上的优势。

乌克兰感到被美国深深背叛，对欧洲失望

凤凰大参考：在特朗普公布和平计划并持续向泽连斯基施压后，您认为乌克兰是否感受到被美国背叛？欧洲主要国家是否也可能产生类似的背叛感？

鲁斯兰·博特尼克：当然，乌克兰确实存在被美国背叛的强烈感觉。乌克兰政府内部许多人认为，美国正试图利用乌克兰当前的脆弱时刻，而美国提出的这项计划纯粹是公关手段，只是为日后拒绝援助乌克兰制造借口。

倘若乌克兰拒绝美国的和平方案，美国将欣然接受，并宣布终止与乌克兰的一切合作。因此，乌克兰政府内部普遍存在这种可能遭背叛的强烈担忧。

此外，欧洲立场同样令人失望：欧洲既无力提供充足资金，也无法向乌克兰派遣军队，更无法以集体防御力量的形式为乌克兰提供实质性安全保障。我认为这种背叛感正是当前乌克兰精英阶层和公众舆论中最突出的情绪之一。

▎乌克兰领导人泽连斯基近期与多位欧洲主要领导人见面，商讨和平方案新细节。图为泽连斯基于12月9日在罗马与意大利总理梅洛尼握手。 图源：Kyiv Independent

凤凰大参考：若战争结束，您是否预期泽连斯基总统将继续执掌乌克兰？还是预见其他政治发展？您如何看待他的政治前景？乌克兰民众可能将特朗普提出的和平方案视为其外交失败吗？

鲁斯兰·博特尼克：或许。但要知道，泽连斯基的腐败丑闻已严重动摇民众对泽连斯基的信任。即便不考虑和平计划，仅就政治前景而言，他的执政合法性如今也备受质疑。

我认为他可能输掉下届总统选举。若从和平计划视角审视当前局势，泽连斯基的命运最终取决于达成何种和平协议。

若和平进程由乌克兰总统主导，他或许能保留连任机会；但若和平进程脱离泽连斯基掌控，无论是受外部势力还是国内反对派操纵，这将直接导致泽连斯基遭遇政治性挫败与个人失败，彻底丧失连任可能。

我认为泽连斯基的整体公信力已因腐败丑闻遭受重创。这也正是他不得不与特朗普就和平方案展开博弈的额外原因。若在当前乌克兰国内支持率极低的背景下直接拒绝特朗普的和平计划，恐将引发国内动荡。故他正试图周旋于这场博弈。

▎2025年11月，乌克兰领导人泽连斯基及其盟友乌克兰国家核电公司前总裁彼得罗·科廷，司法部长赫尔曼·哈卢申科等人被卷入一场价值1亿美元的挪用公款腐败丑闻。 图源：Reuters

凤凰大参考：这似乎意味着泽连斯基的命运取决于和平谈判进程。那么您认为，若他未能连任，和平谈判进程会改变吗？还是说他的连任与否不会影响这个进程？

鲁斯兰·博特尼克：特朗普的和平计划中有一项关于乌克兰百日选举的条款。但该条款甚至未明确选举类型。我们需要同时推进议会选举、总统选举和地方选举。特朗普团队当时究竟指何种选举尚不明确。而实施戒严令意味着乌克兰现行选举活动被禁止。

▎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12月9日表示，如果盟友能够保证投票安全，乌克兰准备在未来60至90天内举行选举。图源：CNN

若和平无法实现，选举自然无法举行。对泽连斯基而言，选举失败的风险这样就会消除。但若不举行选举，而且他在社会各阶层的支持度本就不高，他将面临另一种风险。考虑到内部动荡、精英阶层的反对行动等等，他或许能在没有选举的情况下统治国家——前提是他依然非常成功，且在社会中仍享有极高人气。如果泽连斯基不得人心，就无法长期在没有选举的情况下领导国家。

没人邀请欧洲参与俄乌和平谈判

凤凰大参考：现在我想谈谈乌克兰的谈判及其立场。因为我们看到特朗普总统和欧盟正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乌克兰的命运，你认为这是否使乌克兰处于被选择或被决定的境地？

鲁斯兰·博特尼克：当然，但不仅限于乌克兰，欧洲同样如此。欧洲根本不在谈判桌之上。没有人邀请欧洲参与此事的谈判。

特朗普的和平计划承担着多重责任。即便我们讨论欧洲和平计划时，英国首相斯塔默也已正式撤回该计划。他表示欧洲不会制定任何替代性和平方案。之前他明确表示，我们将完善特朗普的和平计划。欧洲同样畏惧与特朗普政府发生争执，正竭力避免与白宫对抗。

乌克兰在谈判桌上的资源实力远不及其他参与方。美国乃至俄罗斯都拥有更强的主权和资源支撑其立场。这是残酷的现实。 我们无力也无法掌控局面。这就是现实。因此乌克兰正试图让欧洲盟友参与谈判进程，借欧洲支持强化自身立场。同时乌克兰也在竭力避免最终决议的推进势头，避免协议的草率达成。

▎12月8日，泽连斯基与英国首相基尔·斯塔默、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和德国总理弗里德里希·默茨会面，斯塔默强调，乌克兰需要“强有力的安全保障”，基辅必须自主决定自己的未来，而不是被强加条件。图源：Getty Image

凤凰大参考：所以，现在谈判桌上的核心决策方是美国和俄罗斯，而乌克兰只是议程上的一个选项？

鲁斯兰·博特尼克：虽然事实如此，但是若没有乌克兰和欧盟的参与，俄美双方无法履行协议。

俄美两国虽能达成协议并签署文件，我认为这并非难事，双方立场已相当接近。但当前协议仍无法落实，因为我们正目睹美俄双方从不同角度施压欧洲和乌克兰接受和平协议。俄罗斯在施压，美国同样施压，但同时也为欧洲和乌克兰提出了一些额外的平衡方案。

▎12月4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开始为期三天的中国之旅，部分评论文章认为他此行的重要目的之一是劝说中国促成俄乌冲突的结束。 图源：Le Monde

此外，我认为这项协议，特别是涉及乌克兰重建与安全保障时，需要更多国家参与，尤其是中国，还有可能包括土耳其和印度。我们需要更多独立国家：那些仍对乌克兰事务、乌克兰经济、与乌克兰合作等保持兴趣的国家。

若我们能建立真正稳定的协议，就需要所有参与方保持稳定。因为若忽视某方，该方必将全力阻挠谈判进程，正如乌俄签署的《明斯克协议》那样，这个协议从未得到履行。

这是战后乌克兰社会最显著的创伤

凤凰大参考：您认为乌克兰学术界会如何看待特朗普和欧盟提出的和平方案？与美国或欧洲学术界的反应有何不同？

鲁斯兰·博特尼克：乌克兰学术界因战争遭受重创。许多乌克兰科学家如今已成为海外难民。此外，公开政治竞争的缺失也加剧了乌克兰科学人才外流的局面。总体而言，学术群体并非这场博弈的参与者。乌克兰政府极少征询学术界或科学家的意见，该群体在乌克兰公共生活中异常低调。因此，科学家、律师等群体的声音缺席，乌克兰学术界作为独立力量并不存在。

▎处境危险学者理事会（Cara）由英国顶尖学者和科学家于1933年创立，自2022年启动以来，该项目已帮助170多名受战争威胁的乌克兰专家迁居至近70所英国大学，并得以继续开展临时研究工作，乌克兰科学家的生活深受战火影响。图源：cara

当然，部分学者因资金支持或职业关系与政府关系密切。他们正为政府效力。而乌克兰学术界的主体力量，此刻在这一进程中形同缺席。其中许多人根本不认同政府当前的和平路线。众多乌克兰科学家和经济界人士认为，乌克兰亟需在与俄罗斯的和平进程中寻求平衡与妥协方案。

凤凰大参考：那么，泽连斯基在缺乏学术资源支撑的情况下，是如何制定决策或战略的？您认为这种决策机制能形成有效的战略吗？

鲁斯兰·博特尼克：主要是在核心圈层内，并借助欧洲盟友来制定决策。他主要听取核心圈层的建议，以及欧洲主要国家如英国、法国、德国等国的意见。这个圈层正是乌克兰政府重大决策的筹备核心。我认为这是种失衡的策略，但在需要快速决策时或战争期间偶尔有效——当民众和科学精英因战事陷入消沉时，这种策略有时确实奏效。但乌克兰政府的多项决策，在学术界引发了大量质疑。

▎图为自2022年以来美国与欧洲对于乌克兰军事援助的逐年对比，红色代表美国，蓝色代表欧洲。 图源：statista

凤凰大参考：您认为这些质疑主要集中在哪些方面？能否举例说明？

鲁斯兰·博特尼克：质疑其实相当温和。因为乌克兰科学界仍依赖政府拨款，无论是给科学院还是大学的资金都来自政府。因此不存在公开反对。偶有零星声音，但科学界对政府立场从未形成强有力的公开反对。只有幕后议论，人们在私下会谈论这些质疑。

凤凰大参考：在采访的最后，我想谈谈战争终结的问题。您提到如果要完全、彻底实现特朗普的和平计划，距离战争真正结束至少还有三年时间，您如何看待这场战争给乌克兰社会造成的创伤？您认为主要创伤有哪些？社会将如何处理并治愈这些伤痕？

鲁斯兰·博特尼克：这是个非常困难的问题。整个社会都因这场战争遭受了心理创伤。我说的不是军人或退伍军人，而是普通民众——因为我的孩子就生活在乌克兰。我亲眼目睹他们的行为方式，这场战争在心理健康层面造成的伤害是如此深重。 因此整个社会在战后当然需要心理关怀，但最显著的创伤在于人口层面。不仅因为我们的人口规模较1991年减少了一半，更因战争期间至少有1500万乌克兰人沦为难民，另有1500万乌克兰人滞留在被占领土。

▎正在安置的乌克兰难民。 图源：Reuters

如今乌克兰人口仅剩1991年的一半，人口数量正持续萎缩。这正是人口结构问题所在。更严峻的是，乌克兰难民群体中绝大多数是年轻男女，女性和青年，因此当今社会半数人口是60岁以上群体。这些人口问题最为棘手，我们这一代人恐怕难以解决，或许要留待乌克兰未来的世代应对。

人口问题或许需要更长时间解决。心理健康问题、民主竞争机制，需要重建的竞争性政治体系。这些在战争结束后必须重建。因为当前我们尚未恢复战前状态。

此外还涉及经济层面的损失与重建需求：乌克兰遭受的经济破坏高达近1万亿美元，涵盖桥梁、民宅、公寓等各类资产。我们正面临着巨大的历史性挑战，这些挑战正在动摇整个乌克兰民族在地缘政治版图中的未来地位，而我们仍对自身解决这些问题的能力缺乏信心。

▎在与俄罗斯的战争中，乌克兰东部顿涅茨克地区前线城镇的居民楼被摧毁。 图源：AFP

凤凰大参考：这场战争已持续近三年。而现在看来。我们正退回到最初的起点：那时我们才刚开始讨论领土问题、俄罗斯人道主义议题、加入北约等问题。从政治层面看，我们仿佛回到了2021年，甚至比战争爆发前还要早。当时普京曾致信拜登和北约秘书长，要求从乌克兰撤军。所以从政治角度而言，我们仍处于起点。那么您认为这场战争为乌克兰带来了什么收获？或者说，是否存在任何收获？

鲁斯兰·博特尼克：这场乌克兰战争当然带来了一些收获，比如加速了军工复合体的建设。我认为我们正在打造世界上最先进的武装力量。即便俄罗斯军队也具备维持此类战争的能力，但乌克兰和俄罗斯军队如今已是全球最现代化的军队。因此我们拥有实力雄厚且装备精良的军队。我们的军工复合体极具现代化特征，尤其在无人机等领域。

▎乌克兰军队的高科技武器。 图源：Reuters

当前乌克兰社会正日益走向单一民族化——因为战争爆发后，大量少数民族群体因语言差异等原因离开乌克兰，或在战线另一侧获得分配土地。因此乌克兰正变得更加单一民族化。

在实质合作与协调层面，乌克兰已深度融入欧盟体系。我们几乎成为北约的非正式成员，并与欧盟实现了实质性深度融合，并非形式上的成员身份。或许这些就是这场战争为乌克兰带来的全部优势与积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