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岁中国留学生舒童还记得，11月13日那天手机突然弹出一条中国媒体的新闻，头图是日本首相高市早苗的一张特写，标题刺眼：“台湾有事就是日本有事！”

“完了。”舒童心里一沉，她读的是国际新闻传播专业，第一反应是日本可能武力介入台海局势。中国外交部曾在3月声明，日本在台湾问题上对中国人民负有历史罪责，尤其应当谨言慎行。但11月7日，高市早苗发表涉台错误言论。

之后的一个月，舒童看到中日媒体不停弹窗播报，高市早苗发表与台湾相关的言论总计4次，中方要求其撤回涉台言论并道歉，日方则反复回避，拒绝正面回应。

这是舒童9月到日本北海道求学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中日关系急转直下。11月14日，中国外交部表态，高市涉台言论违反基本常识，超越中方红线，严重破坏中日关系政治基础，“如果日本胆敢武力介入台海局势，将构成侵略行为，中方必将迎头痛击！”

高市发表涉台错误言论后的第11天，10位外国人在日本大阪的一所语言学校练习造句，其中8人来自中国。“听说，日本首相，高市早苗，上台。”法国同学造句时，中国学生郭茹愣了一下，在她印象中平时只用“吃饭”“睡觉”造句的法国学生，今天居然谈论起了政治。紧接着，一位30多岁的中国宝妈蹦出一句话：“听说，中国，取消了赴日航班。”

郭茹注意到，讲台上的日本老师笑容微僵，似乎希望回避这个话题，打断同学说，句子造得太复杂，换点简单的吧，比如米价上涨、流感多发。郭茹解释，这是因为日常生活中日本老百姓不愿谈论政治。日本政治思想史学者丸山真男曾提及类似的情形，其在《日本的思想》中写道，日本普通人通常对政治事务保持距离感，因为日本政治长期被置于精英和制度层面，普通人既难介入，也难以承担责任。

尽管日本人不愿多谈政治，但高市言论带来的负面影响，正一点点渗入在日中国人的日常。国内亲友对日本安全的担心、外交部接连发布的赴日提醒，以及街头的排外游行等，正在进入舒童、郭茹的视野。此外2025年日本全境频发的熊害、流感叠加大地震，也在持续触动他们的神经。

根据日本出入国在留管理厅的最新数据，目前生活在日本的外国人约395万，中国公民占了近四成，其中除了像舒童这样的留学生，还有在日企工作的上班族、赴日做生意的商人等。凤凰网与6位在日中国人及3位日本水产、旅游从业者聊了聊，请他们讲述在多重风险叠加和高市早苗言论发酵下，在日本生活的真实感受与社会观察。

“现在日本还安全吗？”舒童和两名中国同学走出超市，她们在北海道札幌的街头提着大包小包的菜，一路探讨这几个月来经历的“焦虑传递”。

自2025年春季开始，日本多地熊灾频发，造成十多人死亡、两百多人受伤；流感提前进入高峰，多地拉响警报，医院和学校压力陡增；在日华人在便利店门口遭抢包、在地铁站被持棍袭击等治安新闻频出，加之12月以来发生的数次地震……中国驻日大使馆多次提醒中国公民近期避免前往日本，提示在日中国公民注意人身安全，密切关注地震及次生灾害预警信息。

11月7日高市早苗发表错误涉台言论后，舒童所属学校的中国留学生群里，中国驻札幌领事馆先后4次托学生干部转发提醒务必注意自身安全，在校内外尽量保持谨慎低调。彼时，校外有个别日本民众在中国驻日大使馆前抗议，用扩音器循环播放侮辱性言论。中国外交部发言人11月26日在例行新闻发布会上指出，中国驻日本大使馆和领事馆最近多次遭到右翼挑衅者的线上线下骚扰，已指示使领馆工作人员减少外出。

高市早苗发表错误涉台言论约11天后，舒童群里有同学因过于担心甚至开始询问：“会有导弹造访札幌吗？”24岁的中国留学生林海华接到7个亲戚轮番打来的电话，问她“现在日本是不是很不安全”。在日工作的网友@小羊在路上一早收到母亲的信息，“妮，局势紧张了，快回来吧”，她的母亲刷到有人连夜收拾行李回国的短视频，当即要给女儿买机票；9月刚入学的留学生李丽也被家人逼着回国，她有些动摇，“在日本有点担心自己的小命”。

来札幌交流三个月的舒童开始努力回忆在日本的生活细节以对抗焦虑：为了照顾中国学生，学校的日本舍管会特意和他们说汉语；附近咖啡店的日本老板总是耐心听她讲不流利的日语；中国同学向她转述日本同学的宽慰，“北海道没那么排外，相对安全”。

那晚在空荡荡的街头，舒童和同学一边走一边聊，一声高过一声安慰彼此“一定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后，才互相告别。

舒童本以为冲突离自己很远，直到她的留学生朋友顾华提及，11月9日，在高市早苗第一次发表涉台错误言论后2天，他路过札幌大通公园时撞见了游行人群，中间有一面旭日旗格外显眼，他知道这象征着军国主义，怕碰上情绪激动的极端分子，于是加快脚步回家。

据顾华了解，从2025年10月开始，札幌大通公园一带，类似的游行已经成为了“定期出现”的活动，组织者多为当地民众，诉求相对集中——反对北海道政府批准兴建“外国人公寓”，反对外国人在日本购买农地。

这种情绪不止出现在北海道最大城市札幌，10月26日开始，日本全国13座城市、16个地点也同步爆发了反对移民政策的游行。一位不愿具名的在日华人表示，近年来日本国内激进右翼支持力量明显增强，自民党及部分在野党中保守倾向上升，排外情绪随之升温，“针对的不只是中国人，也包括几乎所有外国人”。

8月，日本政府宣布计划引进5万名印度技术劳动力，东京涩谷街头随即出现抗议人群，亮出“拒绝印度移民”“日本属于日本人”的标语。同月，日本对外发展援助机构JICA提出将四座城市作为非洲侨民的“家乡城市”，引发民意反弹，100多名日本民众聚集在东京千代田区高喊“不要非洲据点”“不要移民”。

这一年，郭茹在社媒和华人群刷到比往年更多的日本排外游行视频，有敲锣打鼓喊口号的，也有右翼团体的街宣车在闹市区巡游。看得多了，她多少有些麻木，只想尽快绕开，但她身边有人因此变得紧张。比如一位住在中国驻日大使馆附近的中年母亲，在亲眼看到部分日本民众示威后，开始刻意避免在公共场合说中文，甚至考虑是否要带孩子回国读书。

项昊宇是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亚太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分析，日本社会经济长期停滞，民众对现实的不满不断累积，一种“想回到过去秩序”的保守情绪正在抬头。在这种背景下，以高市早苗为代表的保守派开始将治安恶化、福利资源紧张等社会问题归咎于在日外国人，渲染“外国人不守规矩、抢占公共资源”的说法，从而放大了社会的排外情绪。

在9月举行的自民党总裁候选人辩论中，高市早苗声称自己曾亲眼目睹“外国人踢打奈良公园的鹿”，还表示外国人被捕后，警方在拘留期间找不到翻译，只能选择不起诉。她借此主张收紧外国人入境、在留以及治安管理等政策。

尽管这些说法随后遭到奈良公园管理方和司法界人士的否认，但高市的言辞吸引了一批“网络右翼”。项昊宇解释，这是一群以极端民族主义、排外和保守立场在互联网发表言论的网民，“数量少，但声量很大”。

网上的排外舆论让包括不少在日本生活的中国人感到不安。生活在大阪的23岁留学生苏丽开始在出门时特意戴上口罩，她怕别人认出自己的中国面孔，不敢在公共场合说中文。当别人问她来自哪个国家，她会本能地停顿半秒。有在日中国人告诉凤凰网，在健身房锻炼时，电视突然开始播放中日冲突的新闻，身边的日本人都在抬头看，自己则因为害怕，不自觉低下了头。

舒童也变得更加小心。在咖啡厅吃饭，身边日本食客用极低音量说话，她想起日本网友抱怨外国人在公共场所的声音很大，于是她尽可能压低声音，生怕分贝稍微高一点，会被日本人反手一拍发到网上；看电影时，朋友要找她说话，就对朋友比出一个“嘘”的手势；吃爆米花她不敢嚼出声，只能含在嘴里等它化掉。

8月，许多亚裔外国人向日本反仇恨言论组织代表申淑谷反映，因害怕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不敢独自出门，他们甚至去医院就诊、打电话订外卖都开始焦虑。一位越南护理员@Linh在社交媒体写道，“日本人优先”“要对外国人严格管理”之类的口号出现后，她明显感觉自己在便利店、超市里会被人多看几眼。事实上，日本排外情绪早已暗流涌动。2023年日本出入国在留管理厅发布的共生相关意识调查显示，近七成日本人认为社会存在对外国人的歧视。综合多家日媒报道，2024年多名日本地方议员和政治团体频频在演讲中喊出“日本人优先”“加强对外国人管理”等口号。

11月20日，舒童刷到一个中国女孩在日本遭遇歧视的发帖。评论区里网友建议，下次再遇到相同的情况，可以用日语单词“差別（さべつ）”来质问对方是否在区别对待，面对这种直率的问法，日本人往往会收敛些。

日本政治和“网络右翼”的排外情绪发酵，与正常社会生活中呈现出的另一种状态截然相反。

郭茹发现，排外游行的外围，总有另一群主张和平的日本民众举牌对峙。当排外势力高喊“打倒外国人”，外围便用喇叭回应“要和平、不要战争”“这样做很可耻”。场面激烈时，双方甚至会争吵推搡。

排外看起来像是少数日本人的声音。日本埼玉县户田市的保守派议员河合悠祐11月14日在社交平台呼吁日本民众，到东京的中国驻日大使馆前举行抗议游行。他曾主张取消外国人豁免权，尤其针对中国人。但最后，抗议活动因没什么老百姓响应而取消。

一位与政治人物有接触的在日消息人士表示，当前日本的政治决策与社会民意之间，存在明显脱节。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在12月11日的例行记者会上指出，高市早苗的涉台错误言论，不仅引起中国人民强烈愤慨，日本国内也出现越来越多客观理性的反对声音。

高市早苗发表涉台错误言论约一周后，60多岁的日本人惠子按响了郭茹家的门铃。郭茹2024年9月来到日本大阪经商，和邻居交往不算密切。但此刻这个看起来“瘦瘦小小”的邻居阿姨，正在家门口不停鞠躬表达歉意，她对着翻译器说了一连串日语，让郭茹觉得意外、红了眼眶。翻译出的中文是：“不好意思，高市首相说了奇怪的话啊！让中国朋友们心里不痛快，产生了各种矛盾，但别担心，就在日本好好待着吧。”

距离涉台言论16天（11月23日），苏丽也得到了周围日本人的安慰：日本同学送来了东京迪士尼乐园零食和一封手写信，信中说希望她好好享受在日本的生活。她的日本同桌用日语写了一段话，又仔细翻译成中文私信给她：“最近日本和中国的关系有点紧张，你特地来学习，有点可惜……如果有什么不安，随时跟我说，我会一直在。”有几位日本网友在苏丽讲述此事的小红书帖子下留言，“我希望在日本生活的人们不必因为身份或背景而感到害怕，可以安心度过每一天”。

在一些对华友好党派聚集的街区，例如郭茹生活的大阪北区梅田，老式民居的外墙上还悬挂着和平标语，用毛笔字写着日文“立誓坚守宪法第九条、放弃战争”“愿全世界的人类都和平”。

在舒童常光顾的咖啡店，日本老板趁其他食客不注意，悄悄塞给舒童和同学一人一个橘子。舒童说，日本水果很贵，老板笑眯眯让她们收下，还顺口叮嘱她们要小心熊害。

还有一家舒童常去的中餐馆，依然坐着满满当当的中日食客，门口排着二三十人的长队。暖黄色的灯光下，日本女孩们一边说着中国麻辣烫好吃，一边热络聊天。一旁的中国食客吃着烤冷面、锅包肉，刷着手机聊着天，笑得轻松随意。

在日本生活的普通人正努力维持正常交往所需要的彼此尊重，但涉台言论给普通人带来的负面影响很难因此消解。

高市早苗发表涉台错误言论两周后，数百名日本民众聚集在东京首相官邸前，抗议高市早苗的涉台表态并要求其撤回相关言论。

一位日本女性手举抗议牌告诉凤凰卫视，“如果没有中国产品，日本人的生活撑不下去。我们的食品自给率很低，很多东西都依赖从中国进口，这是我最担心的”。另一名举着“高市首相不适任”标语的日本女性直言：“生活已经越来越苦了。如果日本被卷进战争，一切都不可能恢复正常。”

抗议现场临时架起警戒栏，身穿反光背心的警察在一侧维持秩序。另一侧，人群的喊声此起彼伏：“禁止军国主义复燃！”“不要战争！”“撤回言论！”

现场不少抗议者都与中国有直接的贸易往来。一位从事旅游业的日本男性接受凤凰卫视的采访时表示，如果中日关系继续恶化，水产业、旅游业等行业会受到冲击，从业者的收入会下降，生活安全感也会被动摇。

日本青森县的海参从业者曾一度以为日本水产行业能重新起步，他对凤凰网回忆，2023年中国因核污染水排海问题禁止日本水产品进口后，日本水产从业者试着把海参产品转向美国、越南或日本国内市场，但销量有限，要完全替代中国几乎不可能。彼时，冷库里堆着卖不动的海参，日本老潜水员的收入断崖式下降，不得不改捞海带、乌贼，甚至提前退休或外出打工。

2025年7月，中国解禁日本水产品进口。日本媒体普遍认为这是中日经贸关系改善的信号。但在涉台言论发表的第12天，11月19日，中国再次宣布暂停进口所有日本水产品，外交部发言人称，由于高市早苗倒行逆施，在台湾等重大问题上的错误言论引起中国民众的强烈公愤。当前形势下，即使日本水产品向中国出口，也不会有市场。

以扇贝加工为主营业务的水产加工公司社长饵取达彦向日本媒体表示，好不容易重启的对华出口手续，又停了。这家公司对华出口的销售额曾占整体的四分之一。路透社指出，像这样受影响的日本水产企业还有约700家。

同样受挫的，还有日本牛肉出口商。

中国是全球最大牛肉进口国，被日本视作最有潜力的增量市场。根据日本《食料・农林水产业・农村基本计划》，2024年日本牛肉出口额约648亿日元，政府立下2030年增至1132亿日元的目标，相当于再造一家年收入1000多亿的日企资生堂。

2025年7月，中方刚宣布重启已停止了24年之久的日本牛肉进口流程（2001年因日本暴发疯牛病暂停进口），就引发了一系列日本牛肉产业链的投入。

和牛产地鹿儿岛县的畜产农户本来欢欣鼓舞地扩大产能、提升设备，称要养出好牛肉，在中国市场卖出好价钱；第四大肉牛产地熊本于7月开通直飞中国的航线，想在2025年向中国出口约500吨谷饲和牛；日本牛肉出口企业开始提交出口认证材料，着手做日本牛肉的市场推广。

然而涉台错误言论发表后不久，中国宣布暂停日本对华牛肉出口的政治磋商，这一切前期投入突然间没了着落。

在牛肉、水产从业者之前，日本旅游业从业者是最先感受到寒意的普通人。

高市早苗发表涉台错误言论以来，中国外交部已三次呼吁近期避免赴日旅游。10家中国航空公司将日本航线的免费退改期限延长至2026年3月28日，累计约50万张中国飞往日本的机票被取消。

总部位于东京、以接待中国团体游客为主的东日本国际旅行社负责人说，在中国发布赴日旅行提醒后的短短几天内，旅行社流失了约八成年末订单；一家东京的华人地接社负责人向新华社介绍，截至11月18日赴日团队订单取消量已经占所有订单的七成；此外，原定12月的中国赴日研学团、企业团和政府交流团几乎全部作废。

11月17日，“世界观views”栏目主编李翔在一档新浪新闻的播客提到，收到一封中国日本商会的邮件。邮件流露出迷茫情绪——在如今的中日局势下，商会不知道下一步如何走。该商会是日企在华的第一家获官方认可的外国商会，截至2025年已拥有600-700家在华日资企业会员。

对于许多在日本生活的中国人而言，已经建立起来的生存基础无法轻易舍弃，他们试图重新调整面对形势的姿态。

北海道的华人民宿老板翟先生已经做好“今年不赚钱”的准备——他四家民宿的雪季订单被取消了一半。但他和团队一再强调：“国家红线不能碰！再难也得硬着头皮扛。”在日本开麻辣烫店的中国人龙先生持相似的观点，“既然生活在日本，就必须遵守这里的法律和规则，但中国的政策是第一位的，祖国的原则必须守住！”

刚在社交平台声讨完高市早苗的留学生林海华，决定放下手机暂时回归日常生活，她得去东京的二手集市摆摊卖掉自己穿不了的冬装，接着到昭和纪念公园看书。当母亲再次在视频里语气焦虑地询问安全状况，她回复“一切如常”，并展示刚买的牛角包，咬了一口。

应对方要求，文中舒童、郭茹、苏丽、顾华、惠子、林海华为化名

作者 李瑶 刘雨 ｜ 编辑 常乐 排版 魏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