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并不等于插画,我们对其定义存在模糊的认知。创作一幅好的插图,背后有怎样的逻辑?插图的图像叙事有何独到之处?在人工智能冲击之下,创作者们会选择如何应对?艺术家在用图像讲故事的道路中,有哪些新的探索?我们邀请了三位正在创作路途中的艺术家思考这些问题。这些追问背后是视角的转变与思维的碰撞,当我们跳脱出日常的惯性来看待图像,它所承载的就不只是审美趣味,还有创作者们鲜活的思考以及与时代更深的关联。
专题第一篇文章,是对多年从事创作与教学工作的艺术家武将的采访。武将从实践出发梳理了插图的本体意义、创作的核心和未来发展的可能性,最终他在书籍中找到了纯粹插图艺术能够保持生命力的土壤。武将对插图的思考也融入了对时代的理解,他接纳时代的新变化,同时也认为,在“快”与“慢”之间,插图承载的手工性依然是我们无法割舍的存在。
本文内容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12月5日专题《插图于世界快慢之间》B02-03版。
B01 「主题」插图于世界快慢之间
B02-B03 「主题」武将 插图的生命力,始终在书里
B04-B05 「主题」中西方插图艺术史拾珍
B06-B07 「主题」方方 插图的语言转换与图像叙事
B08 「主题」李尤松 图文共生,探寻图像叙事的当代回响
“插图”与“插画”并不等同
新京报:说起插图,我们会想到的另一个词是插画,二者的意义是等同的吗?
武将:这两个概念现在比较混乱,我在教学工作中把它们重新梳理了一下。插图,从广义上讲,指的是生发自文本、依托载体的可阅读的图像。插画,在学术上不太好定义,但是中文的词语是可以拆解的,插图是把图像“插”进书里,那么插画就是把图像“插”进多种传播媒介的“轻绘画”。这里的“轻”,是与油画、国画这些艺术门类相对而言的,插画的“轻”体现在它对审美和造型没有与之对应的要求。再从功能性上说,插图依托的载体大部分还是纸质媒介,比如书籍、杂志、报刊。插画的载体则更为多样,可以在广告、产品包装上,或者自媒体平台上。这些载体用一张简单的小图表达情绪和氛围就足够了。插图与插画最大的区别在于,插图一直以来与文字都有着密切的关系,但是插画不需要。
新京报:那插图对造型的要求具体有哪些?
武将:插图对造型的要求源于文本。比如古籍插图,像我们熟知的《水浒传》《西游记》《西厢记》等,这些插图对人物的造型要求非常高,还要跟文本所处的时代结合起来。画面中的信息是需要考据的,不同人物之间的形象构成有很大的区别,比如《西厢记》中莺莺和丫鬟之间的服饰和动作情态就不一样。
新京报:插图是由文生发的,那插图的画面和文字之间的关系能否再详细说说?它们各自的叙事性有什么关联?
武将:刚才我们提到的古籍插图,它的图像需要完全依据文本来创作,也就是说它画面的叙事性与文字的叙事性密切相关。这一缘起可以追溯到更早期的壁画、佛经插图,当时的人们识字率不高,需要借助图像去理解文本阐述的内容。早期人们的生活和图像有一定距离,后来我们与图像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密切,此时的图像就不能只体现文字的叙事性了。
还是拿《西厢记》举例,主角的故事背后有人物情感,有对传统礼教的突破,这些言外之意我们也要在画面中表达出来。具体手法就太多了,比如明刻本《西厢记》就已经在使用“借物寓意”的方式,在画面中出现两只蝴蝶来暗示角色之间的感情,蝴蝶大家很容易会联想到梁山伯与祝英台。再进一步发展,为了表达更深层次的内涵,图像可能会表现出与文字截然相反的叙事。
插图生发自文本,作为艺术家需要对文本的理解达到和文字创作者一样的水平,这是插图艺术最高的要求。有人在讲插图的定义时会说图像是依附于文本的,其实不是,它们应该是平行叙事的关系,文字讲述好看的故事,图像运用视觉语言一样能很精彩。
插图的审美,“意到笔不到”
新京报:你曾经提过插图的艺术风格要有“书卷气”和“意到笔不到”,这与中国古典美学有何脉络关联?
武将:它们之间是一致的。“书卷气”不是今天的词,它可以说是中国古人对书籍或者对某种气质的一种审美倾向,代表了一种精神内核。“意到笔不到”谈的是技巧,也就是留白的重要性。“留白”有几方面,首先做插图在读取文本的时候就要有留白,你要截取适合插图语言表达的部分,删去一些不必要的文字,留下内核。然后在创作时,不要画得很满,最好能用一些东西来指代,而不是面面俱到。还有插图放置的位置问题,它的大小和书籍整体的关系,它的阅读节奏等等,留白的思考是贯穿整个创作到最后呈现的过程中。
新京报:传统插图有什么今天可以继承的资源?
武将:传统插图更多是图解,它的情节是什么样的,图像就是什么样的,今天已经有所改变了,所以这部分可借鉴的不多。比较能借鉴的是中国古籍里插图的构图和审美要求,它们不像我们今天一样讲究透视、讲究焦点等视觉关系。
新京报:你早期的版画作品有很多是由“黑白”构成的,我也看到在高荣生老师《插图全程教学》中,把“黑白”视为重要的基础课,现在视觉环境如此纷繁,“黑白”对于当下创作的意义是什么?
武将:从艺术审美上说,“黑白”是高级的。“黑白”它不直接存在于客观世界,它经过人的参与之后,从自然界纷繁复杂的事物中把黑与白提炼出来,它作为审美高度一直以来都处于这个标准,没有变过。而且“黑白”是我们画面中最核心的结构,它能为你支撑起整个画面。在我们教学和实践过程当中,“黑白”是一切绘画的基础。当你只能用“黑白”去造型和构成画面的时候是很难的,这个时候你就要有取舍,要控制画面的节奏,要拿捏造型的准确程度。此时用“黑白”来检验功底,就会一目了然。
武将木刻版画作品“Expedit系列B”,尺寸:120×120cm,2012年。
武将木刻版画作品“十八描之竹叶描”,尺寸:30x30cm,2012年。
新京报:在为插图展览选择优秀作品的时候,你会重点看哪些方面?
武将:首先它要符合一个艺术品应该具备的基本条件。然后我会强调它的可阅读性,要在画面里留够给观看者的信息。它需要很多技巧,比如半掩的门或者远行的脚步,让读者思考画面中在发生什么故事。这时就需要留白,太过直白会伤害可阅读性。一张好的插图,会让合上书以后我继续思考,好像还有些地方没有看明白,要翻开书再去看。
作为“书籍”的图像
新京报:你在实践中发现插图的发展有什么新趋势吗?
武将:插图经历了一段时间的低迷,我们现在很少在书中看到插图了。插图的载体是纸质出版物,它现在已经不在鼎盛时期。我们想把它引到独立创作上,书和插图都由你来完成,将二者结合我觉得是以后的一个趋势,重新创造插图可以生存的土壤,也就是说让艺术家也参与到书的制作过程中。这样一来插图也保持着它本来的样貌,我们的插图创作也会遵循这条路线,它依旧是纯粹的插图,插图的生命力应该还是在书里。
新京报:你提到过插图与书籍是密不可分的,作为“插图”的图像和作为“书籍”的图像二者可以有机结合,这二者分别指代了什么,该如何理解?
武将:作为“插图”的图像在传递文本内涵时,它基本是完整的。把一张插图放进书里,它的任务就完成了。作为“书籍”的图像,有很多种与惯常插图不同的呈现方式。它放在书籍的某一页中的图像可以不是完整的。书页具有时间和空间属性,它天然拥有结构,我们可以把图像拆成几个部分放置在书里,让书页的连续、翻转或者跳跃,都和书的翻阅过程结合。作为“书籍”的图像,为了表达某种意义,也可以是不断重复的。在讨论这一话题时,我们提出过一个问题,在书中的第十页放一张白纸,这个图像算不算作书籍的插图?那在作为“插图”的图像和作为“书籍”的图像两个视角下,看法就会发生变化。
新京报:这时一页白纸仿佛一个逗号。
武将:没错,在书页的结构中,一张白纸就发挥作用了。
新京报:关于书籍艺术的创作方法,你提到过“借用制式”和“去设计化”这两个创作理念,跟刚才谈到的有重合吗?
武将:和刚才不一样,刚才我们只谈到了图像本身。书籍自古以来都有分类,比如工具书、小说等等。后来有一些更特殊的形制,比如说明书、政府的白皮书。每一种书代表了哪一类知识和内容,在你听到这个书的名字时就会大概有个概念。拿我们每个人都很熟悉的语文课本举例,语文课本教会少时的我们识文断字,这是它书籍本身的内容特征,这就可以作为我们创作的基础。语文课本本来应该从拼音、笔画教起,但如果把这些内容置换成其他内容,比如哲学问题,那这个时候我们再看这部书时会发现,它应该是一本课本,但里面却不是。此时读者就会产生疑问,这个疑问会一直伴随它的翻阅过程。进一步读者就会想,书中聊到的哲学问题与课本到底有什么关系?所以,当我们借用课本的制式去讲述的时候,就完成了复杂问题的置入,而课本本来是针对小孩子讲没那么复杂的问题的书籍,因为前期共识的存在,当置入了新的内容,二者就会发生矛盾。这个矛盾,就是艺术家关注的引发思考的点。
我们这边还有一个有意思的例子,是一本《圣经》,创作者把许多与现实相关的动荡和苦难,比如战争的图像置入书中,直接将图像覆盖在文字上,让图像对文字直接发起了质疑,引导人们反思《圣经》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文本。我们都知道把图像压在文本上是不符合设计规范的,这就是你提到的另一个问题“去设计化”。它看似违反规范,却是为内容服务的。“去设计化”可以说是大部分书籍艺术的第一步,我们初看这本书的时候,它看起来要特别普通,跟惯常所见的书没有区别,然而等我们翻开去读以后,才发现它跟惯常所见的书区别巨大。这与原来我们说的“手工书”和“艺术家手制书”不太一样,那些书更强调美化或者改变书的形态,我们在做的书籍艺术不改变它的形态,会保持它书籍的结构和应有的设计,再把好的内容置入进去。
1
“借用制式”案例《家庭按摩术》,创作者王艺凝。
本书借用按摩疗法介绍的制式,呈现家庭成员之间治愈彼此的互动。
2
“借用制式”案例《请输入你想要的商品》,创作者尹婧娴,作品借用字典的制式,对“水”的含义从当下年轻人的视角进行了生活化的解读。
翻开第一页,出现对话框“请输入你想要的商品”。
第二页,对话框中出现“水”。
内页通篇用字典的制式,用“水”造句,有当下生活的丰富细节,放大可查看细节。
功能性插图的未来
新京报:前面我们提到很多文学插图,插图还有一类是功能性插图。你曾经做过医学主题的插图展,在创作中这类插图有哪些特别之处?
武将:做医学插图,你需要有对医学的基本素养,不需要到医生那么专业的程度。我现在也想试试培养医学生来画这些图像,医学生只需要学习绘画最基础的手段,应该不会花太长的时间,我们已经在一个学校开始试点了。
新京报:说到这个我会想到最近新出的AI图像生成大模型,有一款最新的模型说是可以替代大部分生物插图了。
武将:AI智能性再高,现在也很难避免出错。我们在手绘的时候会跟医生充分沟通保证准确。此外AI的审美现在还停留在数字图像的高度,还无法与传统的优秀艺术品比肩。
新京报:感觉AI生成现代风格的图像,可能因为素材比较多,提示词不用太丰富,也会更接近一些,但是生成传统艺术风格或者小众风格的会容易变形。
武将:AI的数据库还是比较窄的。我们也会开玩笑说,如果大家以后的图像都不数据化了,AI就生存不下去了。
新京报:说到AI无法替代的审美,医学插图这种需要准确性的作品,审美的具体着眼点有哪些?
武将:我们前一段跟一个医生聊天,他需要一个包扎手部的系列图。现在有些图中手就画得不准,还有纱布包扎的过程呈现得并不好看。这些图在医生看来也是如此,虽然没有错、能够使用,但是不好看。我们可以把手的造型画准确,再把纱布如何拧转的过程画出来,这在我们做图像的人来看并不难,只要造型功力足够,通过和医生合作,我们就能把这些关系画出来。每个医生的诉求都不一样,有一个心外科的大夫需要一张心脏的图,他跟我们说首先不要血淋淋的,画明白心脏结构就行。那我们可以不用鲜红的颜色,用淡一点的颜色来画。还有画面的角度,我们在处理视觉的时候,角度和它表现的内容之间是有关系的,还有图像的比例、体积感都是需要我们来考虑呈现的。
水彩作品《心电图》局部,张瑄、胡晨程、杨文丽作品。
新京报:你有提到过插图的内在属性是功能性的实用性的,不断适应新的环境,功能性插图的发展是否说明了这点?
武将:前面我们提到书里面的插图越来越少,需要加一个限定词,是文学类书籍。科学类这样的书籍对插图有大量的需要,此前不太受艺术创作者关注,只停留在图解的程度。我所说的适应一个新的时代,就是说在插图纯功能性的角度中代入审美。
纸本水彩 《口腔疣状白斑》,作品尺寸:50×50cm,苏听雪、胡嘉、郑跃作品。
当插图面临阅读的“快”与“慢”
新京报:如果脱离纸质媒介,在数字媒介里插图会有生存的土壤吗?
武将:数字媒介是短阅读,很少有人在这里阅读一本巨著。它需要的图像是轻量级的,轻量级的创作不太符合插图的创作规律。插图要做很多功课,要深入讨论和文本的关系,它的速度比较慢,阅读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在数字空间,我觉得插画更合适。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早期公众号文章里放摄影图片比较多,现在的趋势是放类似插画的小图像,这个图像不需要和文章深度绑定,读者也不会花很长时间去推敲图像表达的深意。时间太短了,这样的图像,读起来快,创作起来也需要快。
新京报:像报纸和杂志,你觉得算快媒介还是慢媒介?
武将:我觉得算快的。我原来有一些朋友给报纸杂志做插图,周期都不会太长。在插图领域,真正经典的插图,是出现在文学名著里面的,不管中外都是这样,它有文本提供的足够多的信息,你可以选择的创作角度就很多。
新京报:刚才你提到文学类的插图变少,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小时候看的文学经典名著确实有很多好看的插图,现在不多见了。
武将:它其实跟图像爆炸有关系。现在我们满眼接触到的都是图像,甚至有的文字都变成了图像。现在大家看图过于便捷,养成了习惯,这时书里有几张图出现,就不像从前图少的时代看着开心了。另外我觉得现在文学作品的力度也偏小,无法调动创作者的热情。
新京报:这也跟这个时代太快有关系,现下跟节奏契合不代表能获得长久的生命力。
武将:没错,它不能让人反复阅读。中国插图大规模爆发的时候,文学和图像共同经历了鼎盛时期。鲁迅先生的文本插图量就非常大,当时很多艺术家共同参与了插图的创作,单《阿Q正传》就有很多个版本。后来我们接触到的书,可能就需要一张封面图。再后来封面图都不需要专业的人来绘制了。他们也知道有些书可能就是一阵儿的事情,对于出版者来说也是适应时代的一种变化。
新京报:现在视觉环境已经从爆炸性复制,转变到AI智能生成图像了,媒介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你对这个变化是怎么看的?
武将:首先是接纳。AI,我个人认为还是工具性的,从工具的角度说它能提高我的效率,提升很多看来很费劲的传统劳动。AI就像我们当年工作的时候接触电脑一样,当时就有人讨论要不要用电脑,今天这个已经不是问题了。我还是会应用它。它现在辅助我的效果还不太好,对于我来说的冲击还不是很大。我试过,我要画一组与古埃及有关的插图,我会输给它一些关键词,让它构建一个法老的生活场景,出来的图像全是错的。这些工作还得我们去做,自己去做考察,找资料。而且我看一个古埃及的文物需要看多种角度,因为我画画不可能只按照它的正面角度画,还需要看它处在一个什么环境里,甚至需要具体到场景中一个泥板的厚度,这个要求对AI来说有点“强人所难”了。
新京报:在快速的世界里,慢速创作的这个手工性还承载着什么意义?
武将:正因为有AI的出现,手工性变得越来越重要了,原来我们还在做手工的时候,好像大家还不太在乎。在充斥大量数字图像的时候,人就发现我们对某些东西是放弃不掉的,关乎我们的劳动,关乎我们固有的内在。
采写/吕婉婷(刘晓斐对本文采访亦有贡献)
编辑/宫照华
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