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陈蕾 实习生 赵秋伊 何君奕 编辑 彭玮
四岁的玥玥扎着两个高高的马尾,头发用卷发棒烫卷,喷了发胶,夹一对蓝色星星卡子。她穿着亮晶晶的中式蓝色裙子,脚踩白鞋,站在一座古式建筑前,等待导演的口令。
上午十点,横店华夏文化园片场,一部微短剧正在拍摄。她在这部短剧里演一位“姑奶奶”,在镜头前跟着导演的指令做动作、说台词。
镜头背后,玥玥的妈妈拿着给孩子买的宠物水母,随时准备迎接女儿。不远处,外公裤兜里揣着玥玥的水壶,目光紧随。

华夏文化园片场 (除特殊标注外,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陈蕾摄)
越来越多像玥玥一样的儿童演员,穿梭于短剧片场与幼儿园之间,在镜头前扮演“小大人”——“姑奶奶”、“霸总”、“厨神”、“小孩哥”,在镜头外仍是喜怒无常、调皮贪玩的孩子。
《中国互联网发展报告2025》显示,截至2024年12月,我国微短剧用户规模达6.62亿,市场规模突破500亿元,首次超越电影票房。而在微短剧的各类题材中,以儿童为主角的萌宝剧热度正不断攀升。
儿童涌入微短剧赛道,加入“快节奏、强爽点”的剧情生产中,演绎着远超其理解力的成人化剧本。在短剧片场,他们的童年正如何被悄然塑造?
重复,懵懂
玥玥在这部戏里演的角色有着高龄心智、孩童外表,身怀超能力。她边上的两个男演员,一个十三岁,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在戏里辈分都比她小。妈妈说,玥玥不太懂剧的内容,但知道自己“有魔法”。
在短剧片场,一场戏要拍数个角色,不同景别的镜头。远景、近景、特写,如此重复四五遍,确保每个演员的镜头都已完成。玥玥已适应了这样的流程。
10月中旬这天,候场时,玥玥呈现出“演员”之外的一面,孩童爱玩的天性展露无遗。她喜欢爬到楼梯上,小小的个子,三下五除二地往台阶上蹬。上去后回过头和外公说,“来抓我呀”,边说边一番嬉笑。
一场戏结束,用过午饭后,剧组转场至另一个片场。新的场景是宫殿内部,悬挂了几盏古色古香的灯,几条粉色、蓝色的薄布料从天花板上垂下。
到了玥玥的戏份,两个化妆师站在她身边,一左一右给她做造型。
这场戏里,玥玥需要告诉边上的“小辈”,反派角色是“血煞”,“拿活人炼煞,拿死人入血”。
玥玥不懂这些台词,她甚至还分不清蜜蜂和蚊子,看到蜜蜂“嗡嗡嗡”地多次冲向盒饭,只觉得“这只蚊子太坏了”。工作人员出于服化道需要,钉紧了她的角色要穿的披风,她只觉得热,“刚才那个人把我缝上了,辣个人太坏了!”

玥玥所在的片场
比玥玥年龄大一两岁的孩子对短剧的台词也只是有一种懵懂的感知。
10月17日,记者在另一部短剧的片场见到了小演员汐汐。他有一头微微卷的头发,穿着小西装,由大人抱着他弹钢琴。
他提到以前有次拍戏,他和其他小演员在戏里骂另一个角色“小野种”。记者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汐汐说,知道,“没妈的”意思。
“你会觉得可能有点欺负别人了吗?”
“有点会,但它是拍戏。”

汐汐所在的短剧拍摄片场
咨询公司德塔文科技将萌宝短剧的创作策略归纳为三种爆款公式:金手指型(拥有预知、治愈等超能力)、奇幻血脉型(隐秘血统、能力觉醒)和助攻型(促成父母复合的关键推手)。孩子们就这样在公式化的剧情中穿梭,演绎着超过其理解能力的逻辑。

“萌宝+”类型融合模式及占比 图源:德塔文科技
芳芳就演过上述几种类型叠加的角色。她曾在一部重生题材短剧里饰演一个单亲妈妈的孩子,能预知未来,有“乌鸦嘴”技能,能“带妈咪捡总裁老公”。
在“助攻大人爱情”类的短剧中,儿童经常扮演一个拿着棒棒糖,看着某位总裁,对单亲妈妈说“妈咪,你有没有觉得他特别适合做我爹地啊?”的角色。随着剧情推进,总裁男主会发现,原来“妈咪”就是当年和自己发生一夜情,生下孩子并辛苦养育的那个她。结尾是,一家三口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场景。
夜戏,轧戏
“到了寒暑假,横店就爆了。”小演员芳芳的妈妈说,“好多家长带孩子去横店玩,有戏就去拍戏,没戏就去游乐场逛逛。”
芳芳快4岁的时候开始拍广告,今年5岁,接触了短剧拍摄,拍戏周期通常在5~8天。
她的妈妈告诉澎湃新闻,如果儿童是作为小配角,一天可能拍四个小时就能结束;如果儿童是大主演,那每天工作、候场的时间会超过十个小时,甚至会达到十五六个小时。
芳芳妈妈一般会事先和剧组谈超时问题,比如超过12小时的话,剧组要另外单付片酬。她说,芳芳最多的时候一天拍过二十多场戏,“待机”十多个小时。
玥玥的妈妈说,有的短剧需要拍夜戏,这是在确定合作前,家长就会和剧组确认的。她说自己能接受的夜戏时间,最迟到晚上十二点。
一些小演员一部接一部地拍戏,日程排布紧密。
10月17日,在一个片场等待返回的车辆时,汐汐妈妈正用手机和两个剧组的工作人员沟通第二天的计划。汐汐快6岁了,今年开始参与拍摄短剧。
汐汐接的两部戏在两个地方拍摄,妈妈对第二天的计划是,先拍完一个,再去拍另一个,但前一个剧组告诉她当天需要拍夜戏。两个计划冲突了,她正为此焦头烂额。
片场一个工作人员开了玩笑,“小朋友还轧戏嘞。”
在汐汐的描述里,“拍戏有时候(凌晨)4点起来,有时候5点起来,有时候6点起来。”他说,自己到现场拍戏,暂时没自己戏份的时候,就会拿凳子坐着等下一场。他拍戏时间最长的一天,从中午化完妆去现场,熬到了第二天早上。
芳芳的妈妈说,孩子“今天进这个组,明天进那个组”,在一个组待一段时间就离开,有聚有散,不停地换空间,“刚和几个人关系处好了就要杀青要走了”。 她觉得演员有点缺乏稳定性,“好像哪里都是自己的家,哪里又都不是自己的家”。
孩子们的高强度工作,给家庭带来了收入层面的回报。
“拍广告一天的收入有两三百元到一千五不等,如果是出名一点的童模,三千五千也有。”芳芳的妈妈告诉澎湃新闻,“儿童演员第一次拍的短剧,可能一天片酬100到200元,有过主演经历的可达1000-1500元,出过爆款的能有3000到5000元一天。”
家长,经纪
小演员还没有跟经纪公司签演艺合约时,一般会由家长充当“野生”经纪人。
芳芳的妈妈会进一些通告群,得到机会就去投孩子的简历资料,给孩子对接资源。如果孩子被选上,她就忙着安排交通、收拾行李,一路同行照顾孩子的吃穿用。拍戏时,她会帮孩子提词,用手机拍照片、剪视频,做自媒体。
在片场一般是她给孩子提词,她说一句,芳芳说一句。她还会帮孩子“探路”。有一次孩子演一个有幽闭恐惧症、会口吐白沫的角色,剧组给演员准备了形似泡腾片的道具,她先自己试了后,和孩子讲是什么味道、什么感觉,再让孩子去做。
有场哭戏孩子哭不出来,那天正巧爷爷奶奶来探班,芳芳妈妈对孩子说,你再哭不出来爷爷奶奶可能要从这地方走了。孩子哭了出来,拍了一条就过了。
有次芳芳演的角色在剧里被误解、被批评,因为太“入戏”,拍完了她还在哭。妈妈问怎么了,芳芳说自己委屈。妈妈说,“你演的人物,不是你自己,他们不是在欺负你,是这个人物被欺负了。后来(剧里的)爸爸把欺负你的人报复了,甚至还打了,你看他多惨。”芳芳听了又笑了。
4岁的玥玥年纪还太小,妈妈说,“她自己不会进入戏里,所以调整状态挺快的。”玥玥之前曾演过一个苦情角色,这个角色小时候被人抛弃,后来被人捡走。捡孩子的人去世了,孩子又被一个奶奶收养,但奶奶以外的家人都对孩子不好。“在片场,她(玥玥)只知道糖被人抢走了要哭,人家把糖还回去,她就又开心起来了。”
玥玥妈妈也做着和芳芳妈妈类似的陪伴型工作。拍戏时,玥玥妈妈总是找到一个正面机位,拿着手机给孩子录像。4岁的玥玥,抖音账号上已有300多支视频,包括各个短剧片场的花絮,拥有3万多粉丝。
等待布景时,妈妈带着玥玥睡午觉。她在便携躺椅上抱着孩子,用纸巾给孩子擦汗、扇风。玥玥躺在她怀里,踢着脚丫,哼唱着歌谣,发音稚嫩。室内有些闷,玥玥有些委屈,说“妈妈我好热”,但很快她又说,“妈妈没关系的,我自己可以坚强!”
休息空隙,玥玥翻着妈妈的背包,里面有儿童盾牌和发射类玩具。她妈妈说,“我每天要带好多绘本和玩具,在等候的时候用于娱乐和给她讲故事。”
等一天的拍摄工作都结束,母女都回到酒店,孩子睡着了,妈妈的视线才能从孩子身上暂时脱离,她自己点份夜宵,刷刷手机干自己的事。
接受采访的家长自称会给孩子挑正面角色的剧本。芳芳的妈妈说,她还会在前期沟通过程中,提前先确认好有无淋雨、下水的戏。
有一些接戏的经验是靠前期拍戏积累下的。她提到之前给孩子接的戏里有小朋友谈恋爱的剧情,她事先不知道。开拍前,她问导演能不能不拍亲吻的戏,导演说不行,这是看点。她教孩子错位,但孩子试了一下不会,最后直接亲上去了。芳芳妈妈打算下次遇到这样的剧情就不接了。
玥玥妈妈告诉记者,带玥玥拍短剧是想让孩子锻炼一下,以及增加曝光。她说,玥玥7个月大时接到了广告邀约,后来她看到一些短剧通告,把孩子的资料和模卡发过去,尝试了拍摄。
“我们一开始没怎么接触短剧,因为我觉得太辛苦了。到后来实际拍过,觉得还好,找(我们拍)的人也多,所以一直在演。去年一年拍了四部,今年几个月就拍了六七部。”玥玥妈妈说。
芳芳妈妈说,“现在很多孩子卷学习,卷其他赛道,对一些家长来说,培养孩子的演艺能力也是一条赛道。”
她之前带孩子参加过拍摄品牌广告的模特选拔。当时屋子里有个小T台,她看到一个4岁多的小姑娘只和爸爸妈妈互动,和陌生人互动会被吓哭。她说,这个孩子的父母后来带孩子去拍短剧,孩子现在比较能和陌生人接触了。
芳芳妈妈以前在汽车行业做公关,家里两个孩子,大孩子已经16岁了。她说,生完芳芳之后,自己所在的行业有些变动,若要再去找别的工作,年龄比较尴尬,她于是全职照顾孩子。
芳芳的妈妈说,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自己工作比较忙,她觉得在对孩子的教育上有一些小的问题,孩子着急说话时有点结巴,她有些自责。生二胎之后,她不愿重蹈覆辙。
她觉得,孩子在拍短剧的过程中,能集中注意力配合大家完成一个任务,这一能力对孩子来说是重要的。
不过,她也有自己的担忧,拍戏时,孩子和姐姐、爸爸见得少了,有时候想念他们。
学业,“事业”
作为小演员,一些孩子早早地习惯了戏里戏外的身份切换。玥玥妈妈说,“我感觉她(玥玥)知道自己有两个身份,拍戏的时候是拍戏,回家的时候去幼儿园。”
在片场,当记者试图找间隙和玥玥搭话时,她会问记者“到我了吗”,发现记者不是叫她去拍戏,她于是继续玩手中的电子设备或玩具。
她拿着的平板电脑里动画片一集连着一集播放,先是熊孩子高铁历险记,熊妈妈找到了被狐狸带走的小熊;然后是捉拿鸡大盗,讲一只鸡假扮鸭子最后被识破的故事。
工作人员喊到她的时候,她也会将平板电脑抱到上台前的最后一秒。到她出场了,外公把平板放在一边的椅子上,带玥玥到主演身边,执行导演来给她讲戏。
对于孩子来说,在学期间接戏,也意味着需要打破常规的学习生活秩序。为此,受访的几名小演员家庭有时需要向幼儿园请假。
汐汐说自己觉得拍戏比在幼儿园好玩,“因为拍戏可以去很多地方,有滑滑梯,有森林,还会下雪,(剧组)用洗手液泡沫喷一地,代表下雪”。他说自己常在陕西西安的片场,不期待回到在宝鸡的家,因为感觉“外面的世界比我们家里世界还要好,我好奇所有东西,不想回去”。
记者问过他,为什么要拍戏,他说,“因为我喜欢拍戏,是我自愿拍戏,不是妈妈逼着我拍戏。”
玥玥则觉得幼儿园更好玩,理由简单而纯粹,“因为幼儿园老是很多小朋友”。要杀青的这天,记者问她来横店拍戏的这些天,最开心的是什么,她说是去沙滩玩。
玥玥妈妈觉得,女儿因拍戏见多识广,入园时比别的孩子胆子更大,适应得更快。对于女儿的演艺工作,她说,“顺其自然。现在她不太懂,可以让她参与一下。以后等她有自己的想法,肯定会征求她的意见。后面长大了以学业为重,可能寒暑假去接一下(戏)。”
芳芳妈妈认为,片场体验本身也是一种学习。她让孩子拍一段时间戏,再回幼儿园一段时间,以此平衡两种环境。
不同于侧重表现儿童自然天性的影视剧,一些萌宝微短剧中对儿童角色的成人化设定,此前已引发不少讨论。
澎湃新闻在一短剧平台看过以儿童为主角的萌宝剧后,平台又推荐了更多类似剧情的短剧。这些短剧里,儿童演员饰演的角色或者是“八岁外表,实际八十岁”的修仙天才,拥有绝世天资,从容面对各种算计陷害,打脸一众法力高强的成人反派角色,帮家族夺回家产;或者是某朝太子从千年前穿越至现代,成了一个6岁孩童,面对家族争斗、同辈排挤,凭借超龄的智慧和谋略化解危机,最终成为家主。
《光明日报》今年8月刊发的一篇评论认为,长期沉浸于成人化的戏剧冲突中,可能导致正处于自我认知形成关键期的孩子无意识地将剧中夸张的语气和行为带入现实生活,逐渐模糊表演与真实的界限。而在过早的社会化冲击与“成人化”表演要求的双重影响下,小演员原本应当自然流露的天真和童趣,悄然被一种刻意迎合的圆滑世故所取代。
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张菁觉得,从保护儿童的角度来看,过早地送孩子参演短剧是一种忽视儿童成长规律的非理性行为。
“用发展心理学的视角来看,儿童在6岁以前,对现实和想象的认知没有发展完成,也还没有完成对成人社会的基本认知。”她说。
“儿童关系到一个国家、社会、民族的未来,尊重儿童利益,尊重儿童成长规律、发展心理学的规律,是全社会的事情,不仅仅是家长的事情。”她觉得,短剧作为新发展的业态,不少家庭在没有意识到潜在风险的情况下,已经身在其中。
玥玥饰演“姑奶奶”的戏将要拍摄结束的这天,拍摄地在一处周边有农田的地方。候场时,外公抱着玥玥,给她指附近的猫咪和红辣椒。天空高高的,天气晴朗,空气中有炊烟的味道,走在乡间小路上像是郊游。

拍摄地附近的红辣椒
同一时间段,横店其他片场正紧锣密鼓地开工。不同剧组正展开不同时间线、不同空间的叙事,从古代到现代,从钢筋水泥到黄土泥泞。
另一边,小演员汐汐说,之前看剧组里的明星坐房车前来,有专门的化妆师、服装师,他自己长大也想当明星,“攒钱买个房车。然后我就想当宇航员,到火星上去”。
傍晚的横店,天色变得暗沉,片场的灯光显得愈发明亮。片场俨然一座高大的写字楼矗立在道路旁,小小的儿童演员跟着家长一起上车,结束了当天的日程。
(为保护隐私,儿童受访者均为化名。澎湃新闻记者葛明宁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