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女子遭丈夫家暴致五级伤残案在河北省沙河市法院开庭审理，庭审持续约四个小时，法院未当庭宣判。被害人杨宁宁说，等刑事判决下来之后，她将起诉离婚。

该案发生于2022年3月，睡梦中的她遭丈夫周某涛三次掐颈部，第一次长达一分多钟。当天，她血栓瘫痪住院，之后被确诊为左侧肢体偏瘫。

杨宁宁称，在与周某涛的13年婚姻里，她被家暴6次。每次动手后，周某涛会下跪道歉，哭着认错。她向人诉苦，得到的“安慰”却是：“我也被丈夫打过”。这使她产生一种错觉：家暴似乎是普遍且正常的。

国内在反家暴领域有超过20年从业经验、杨宁宁的代理律师李莹向九派新闻透露，“家暴是家务事”是亟须打破的错误认知，对轻度家暴及时出具告诫书或保护令，通常能有效制止暴力升级。恶性案件往往是长期家暴积累、升级的结果，而非孤立事件，正确认识家暴行为的连续性和升级可能性，建立起对家暴零容忍的理念至关重要。

杨宁宁回到手机零售店继续营业。图/九派新闻 黄巧文

【1】突如其来的掐脖行为

手机零售店是杨宁宁与丈夫共同经营的，已有十余年。几年前，小店生意红火，15平方米的小店里人挤人，队伍排到大街上。如今，门店却鲜有人问津。

柜台里侧是一张床，即使在开着暖气的室内，杨宁宁仍裹着厚厚的棉被。她的短发有些凌乱，39岁的年纪，冒出不少白发。

她半坐在床上，上半身只有右手能活动，床尾放着尿桶，柜台外侧放着电动折叠轮椅。这与2009年拍摄的婚纱照里妆容淡雅的她判若两人。

杨宁宁的婚纱照。图/受访者提供

因身体受限，她只能做贴膜、售卖手机零件这类简单活，遇上修手机的，便引荐到附近弟弟的门店。

给顾客贴膜时，杨宁宁只能用嘴揭下包装，再用右手贴膜。她用棍子取下墙上的配件，离得远了，只能靠顾客自己找。渐渐地，顾客不再上门。

距离那场家暴已过去三年多，杨宁宁依然无法完全接受现状。坐轮椅上街，她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但在接受别人帮助，尤其当施助者是一位老人时，她感到特别难以接受。

回想起被周某涛连续三次用手掐颈部的那个凌晨，杨宁宁说，突如其来，非常不解，“没想到他是真的要害我”。

河北省沙河市检察院2024年出具的变更起诉决定书显示，2022年3月19日凌晨，在家中，周某涛酒后用手掐杨宁宁脖子，掐脖子时还将杨宁宁头部撞在床头上。其间杨宁宁用手挠周某涛、用脚踹周某涛的腹部，并多次求救。

案发当年8月，沙河市公安局将此事定性为家暴，案情中写明“当天杨宁宁血栓瘫痪住院”，周某涛得到的处罚结果是行政拘留十日，并处罚款伍佰元整。2023年11月，周某涛因涉嫌故意伤害罪被沙河市公安局逮捕，次年1月，河北省沙河市人民检察院移送起诉。

经法大法庭科学技术鉴定研究所鉴定，杨宁宁的损伤程度属重伤二级，杨宁宁的伤残等级为五级，其颈内动脉支架置入术后的伤残等级为八级。

【2】出尔反尔的下跪道歉

杨宁宁自以为有个幸福的家庭。她与丈夫周某涛育有一双儿女，省吃俭用挣下了三套房。在熟客眼中，夫妻俩工作默契，儿女双全，令人羡慕。有时两人在店里拌嘴，周某涛用某些刺耳的字眼挖苦杨宁宁时，也被旁人称作“幽默”。

在与周某涛共同生活的13年里，杨宁宁记得被家暴6次。

2009年，23岁的她与周某涛经媒人介绍认识。杨宁宁一家从事手机维修生意，周某涛在工厂上班。两人虽未见过面，因在同一所高中和工厂待过，所以有不少共同话题。男方父母承诺，婚后会出资给两人租门面做生意。从没谈过恋爱的她，与周某涛认识38天后就决定结婚，彩礼2万元，女方出资购买三金。

婚后，周某涛父亲改口称没钱租门面。周某涛向妻子保证，自己与父亲不一样，是非常讲信用的人。

杨宁宁形容，周某涛性格内向，不善与人交流。在家里，她总被周某涛拉着躲进屋里，不与公公过多接触。

结婚一年后，她向亲戚借钱开了手机零售店。这一年，周某涛第一次对她施加暴力。当时杨宁宁在家保胎，由于婆媳矛盾，周某涛打了她一巴掌。她光着脚就往外跑，心想一定不能轻易原谅他，却被正好回家的婆婆拦住。

婆婆告诉她，自己也经常被丈夫打，有一次打得厉害，大冬天她想往外跑，周某涛父亲将她的棉裤扔到水里，不让她走。周某涛父亲爱面子，家暴的事很少有外人知道。话末，她提醒杨宁宁，“以后学精点”。事后，大姑也劝她好好过日子，“看他脾气上来就躲着点”。

当晚，周某涛哭着下跪道歉，自扇耳光，保证再也不打她。他一再强调，自己说话算数。就这样，杨宁宁被安抚下来，也因情绪激动导致流产。

令杨宁宁没想到的是，周某涛很快就打破了自己的诺言。2011年的一天，儿子刚出生五六个月，正趴在她身上烤电暖器，周某涛突然拿烟头烫她的两只胳膊，她瞬间哭了。之后周某涛跪在床上认错，哄她。看着刚出生的孩子，杨宁宁选择了原谅。

据杨宁宁描述，周某涛的家暴与忏悔接连发生四次，方式不限于薅头发，将杨宁宁推倒在地，殴打头部，最终升级为掐脖子。此外，在这段婚姻里，她三次流产，除第一次外，周某涛都以“养不起”为由，强迫她堕胎。

周某涛每次动手都是突如其来的，之后会哭着下跪道歉。她说，自己没想过反抗，只想着大姑的那句“躲着点”。她曾向顾客诉苦，得到的反应却是，对方也被丈夫打过。这使她产生一种错觉：家暴似乎是普遍且正常的。

杨宁宁曾目睹公公对婆婆的一次家暴，她曾询问丈夫和小叔子，看见母亲被家暴，心里是什么感受。坐在电脑桌前的两个男人一句话也没说。

【3】等待公正判决

瘫痪后，父母第一次劝她离婚。杨宁宁躺在床上痛哭，身体的创痛之外，她更恐惧的，是因残疾而失去孩子的抚养权。周某涛与其家人态度坚决，杨家开始寻求法律援助。

决定起诉以来，杨宁宁把遭遇发到网上。不少曾经或正在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发来私信，她总劝她们离婚，遇到心软、犹豫的，她会直接骂她们傻，“我疯狂地想要骂醒她们，其实是在骂曾经的自己。”

11月3日，时隔1年后再次见到周某涛，她下意识偏过头，不想对视。庭审上，周某涛否认故意伤害杨宁宁，“他说我们发生争执了，说我先抓他，他是正当防卫。”周某涛还反问她：“结婚十几年，我不相信你没有感情，这个家被你毁掉了。”

杨宁宁紧紧攥住手里的笔，泪流满面。她不明白，明明自己是受害者，为何还成了周某涛嘴里的“加害者”。

自揭伤疤的曝光，让她在舆论上得到同情和支持，也让她与周某涛一家的关系加速恶化。

杨宁宁上中学的儿子告诉记者，周某涛在被拘留前嘱咐他，照顾自己，照顾好妈妈，他满心不解，“是他把我妈打成这样子，他不应该说这个话，他应该尽自己的能力给我妈治病。”

孩子面对媒体的直言不讳，传到爷爷耳中，引发了一场冲突。得知儿子与公公发生肢体冲突后，她立刻报了警，这是她遭遇的暴力事件里反抗速度最快的一次。每当想起孩子在家暴中受到潜移默化的伤害，她揪心又难过。

代理律师李莹介绍，目前庭审的核心焦点是三方争议：公诉人认为周某涛构成故意伤害罪，辩护方主张系过失行为，被害方则坚持周某涛的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

她表示，最严重的单次暴力行为实质上是既往家庭暴力模式的延伸和加剧，不应被孤立看待。若暴力关系未被阻断、公权力未能及时有效干预，家庭暴力极可能逐步升级，最终酿成恶性案件。

对于涉及故意伤害、故意杀人的恶性家暴案件，许多网友倾向于认为“这不是家暴，这是故意杀人”，这种将家暴与恶性刑事案件对立起来的观点，实际上掩盖了家庭暴力升级演变的本质。李莹表示，“它无形中强化了‘家暴都是轻微暴力'的错误印象，忽略了家庭暴力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这种割裂看待的方式，不仅影响社会对家庭暴力严重性的正确认知，也会干扰公权力机关对家暴案件的准确判断和处理，更会导致受害者自身及其支持系统低估暴力风险。”

现在，杨宁宁正努力把自己从情绪黑洞里拉出来，期盼一个公正的判决。

九派新闻记者 黄巧文 李恺 河北邢台报道

编辑 武菲菲 肖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