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牙刷变成了“牙科用毛刷”，牙线变成了“洁治器”，面膜变成了“医用敷贴”，你能分得清它们的区别是什么吗？

面对媒体暗访的镜头，当被问及上述医疗器械产品“有什么特别之处”时，药店工作人员直接回答称：“它们可以刷医保。”

近日，央视财经曝光了包括大参林、海王星辰、佛慈大药房等多家连锁药店“套刷”医保卡的“灰色产业链”。

暗访视频中，多家生产企业将牙刷、面膜、防晒冰袖等日用品包装成“医用隔离垫”等医疗器械，放在连锁药店陈列销售，通过店员的推介，对医保进行“套刷”。

新闻曝光后，引发了大量讨论。反对者认为，这一类做法都属于对医保基金的侵蚀，是涉嫌骗保的违法行为。

支持者则认为，消费者本就有自由处置医保个人账户的权利。至于相关商品，只要确实获批了“械字号”，就谈不上违法。

而上述争议背后，是经历了“关店潮”“亏损潮”后的连锁药店，正在尝试多元化经营转型。只是合法与违法之间的界线到底在哪里，这一点仍待讨论。

图/视觉中国

药店转型

日用品当医疗器械卖的背后，是连锁药店当下面临的生存困境。

过去20余年，我国药店行业经历了一轮急速扩张。去年6月，全国药店数量突破70万家，按全国人口计算，意味着每家药店服务人数仅2000人。

然而河南动销企业管理咨询有限公司总经理郑佩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就国际一般规律，每家药店服务6000人方能实现盈亏平衡。

如此一来，药店的艰难也就不难想象了。去年，老百姓、一心堂、大参林等一众头部连锁药店业绩均有下滑，三家企业当年归母净利润同比下滑幅度分别为44.13%、79.23%、21.58%。

面对巨大的经营压力，甚至有企业交不上房租。

今年年中，知名连锁药店海王星辰向旗下门店的房东们发送邮件，表示“面临着创业以来最为艰难的转折点”，请求将租金往后延缓一个月支付，即6月租金，7月支付；7月租金，8月支付。公司还强调：“目前这三个月的喘息之机，对我司而言至关重要。”

竞争压力下，行业开始了艰难调整。

中国新闻周刊梳理相关财报发现，各家连锁药店采用的大都是两招：要么通过关店或整合降本增效，要么进行多元化品类拓展。

益丰大药房财报显示，其自2024年起关停部分低效门店、放缓新店拓展节奏，聚焦优质门店运营。2025年1—9月新开门店137家，关闭门店440家，新增加盟店285家。

老百姓大药房今年1—9月新增门店756家，其中直营门店64家，加盟门店692家，调整及关闭门店541家。在公司2025年三季报解读会上，董事长谢子龙表示，行业震荡调整和出清仍是主旋律。

中康药店通数据显示，2024年全国零售药店关店数约3.9万家，平均每天有107家药店倒闭。今年以来，出清仍在继续，第一季度全国药店净减少3166家，第二季度减少4002家。

至于多元化，其核心是突破传统药店“卖药”的单一模式，通过丰富商品品类、拓展服务边界、创新门店形态等方式，实现从“药品零售商”向“健康生活服务提供商”的转型。

这与近年来药品这一药店核心业务的利润空间受到挤压分不开。除了药店数量过多，集采的持续推进、医保控费和监管的加强、京东健康等线上平台的挤压，均令药店的利润空间受到压缩。

其实早在两三年前，不少连锁药店就开始试水多元化转型，动作最激烈的一心堂甚至还涉足过彩票业务，2023年在全国3000多家门店中开展了试点，当年彩票销售流水近8000万元。

进入今年，转型力度继续加大。具体来看，一心堂提出，在今年全新打造非药业务板块，涵盖保健食品、医疗器械、泛健康三大核心品类；老百姓今年持续引进300多个非药品类SKU，并大力开发自有品牌的健康类非药产品，如奶粉、零食、个护美妆、家庭清洁用品等；大参林宣布今年上半年与25个品牌厂家达成战略合作，涵盖药品、中参茸、保健品、药妆、医疗器械等领域。

不能跑偏

从国际经验看，像美国的西维斯（CVS）、日本的韦尔西亚（WELCIA）等知名药店，非药品销售占比都很高，这种“药妆店”或“健康+便利”模式被行业视为成功范例，纷纷效仿。

海外成功案例在前，不代表多元化转型会一帆风顺。相比传统商超，药店在价格、渠道、品牌认知等方面均落于下风。其次，如果销售的是标品，则容易陷入新的同质化竞争中。

于是，就有药店盯上为数不多的优势，即医保定点门店带来的资格门槛。

在央视暗访视频中，一家名为湖南慕雪时代的企业负责人指出，单纯靠药品销售利润很低，药店经营70%靠医保生存，面临转型的压力，而面膜等产品利润明显更高。

另一家“医用隔离垫”的生产企业河南省超亚新材料有限公司负责人透露，普通防晒用品市场竞争很激烈，但如果打造成医用级产品进行宣传，并通过医保支付，消费者愿意买单。今年公司与一家头部连锁药店签订了采购合同，金额近9000万元，产品将进入全国约2万家药店。

图/央视财经

在这名负责人展示的文件中，河南超亚生产的防晒产品均被标注为“一类医疗器械”，拥有“械字号”批文和27位医保编码。

日用品变成医疗器械并非不可能。湖南省药品流通行业协会原秘书长黄修祥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牙科用毛刷”“牙科洁治器”“医用敷贴”等都属于一、二类医疗器械，生产难度普遍不高，上市监管也较宽松。

根据《医疗器械监督管理条例》，我国对医疗器械按照风险程度实行分类管理：第一类是风险程度低，实行常规管理可以保证其安全、有效的医疗器械；第二类是具有中度风险，需要严格控制管理以保证其安全、有效的医疗器械；第三类是具有较高风险，需要采取特别措施严格控制管理以保证其安全、有效的医疗器械。

其中，第一类医疗器械实行产品备案管理，第二类、第三类医疗器械实行产品注册管理。

另据2014年10月1日起施行的《医疗器械注册管理办法》第二十二条，办理第一类医疗器械备案，不需进行临床试验。申请第二类、第三类医疗器械注册，应当进行临床试验。如果满足“已上市的同品种医疗器械临床应用多年且无严重不良事件记录”等条件，可免于进行临床试验。

北京立方律师事务所高级顾问胡俊律师指出，既然厂家拿到了相关医疗器械备案证明，产品符合一类医疗器械的定义，又出现在了某些地方的医保目录里，那么在这些地方如能用医保卡刷卡支付，起码流程上符合要求，很难谈得上属于违法交易。

黄修祥也指出：“地方给了械字号批文，也申请下来了医保编码，严格意义上就是可以用医保个人账户支付的。”

这意味着理论上只要产品手续齐全，上述行为暂时都属于合规操作。

但合规不意味着合理。

黄修祥指出，医保的原则是互助共济，目标是减轻个人和家庭在医疗费用方面的负担，确保人民享有基本的医疗保健服务。据《关于建立健全职工基本医疗保险门诊共济保障机制的指导意见》，个人账户不得用于公共卫生费用、体育健身或养生保健消费等不属于医保保障范围的支出。

在他看来，上述行为得以滋生的根源，在于当下的监管存在盲区。和以前刷医保卡买米面粮油这些一眼就能看穿的骗保行为相比，把日用品“包装”成医疗器械的操作更加隐蔽。监管实践中，对于已经取得医疗器械备案凭证的产品，是否真正符合相关的定义和用途，又缺乏持续有效的跟踪监管机制。

黄修祥建议，相比目前监管过于宽松的一类医疗器械“备案制”，更加合理的监管方式应该是明确规定好什么能刷医保、什么不能刷医保的“清单制”。“备案，不能备而不管。”

郑佩也指出，将日用品包装成医疗器械，绝不是药店多元化发展的正确方向。诚然当下药店行业面临巨大的生存压力，但药店多元化应当始终坚守“医”与“药”的核心，向专业化、服务化方向转型，例如开展慢性病管理、用药咨询、健康监测等专业服务等，从而真正完成从“卖药场所”向“健康服务平台”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