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急迫的交通需求,可以带来巨大的收益,但是当一些并不太需要的交通基础设施,也在“要想富,先修路”的口号之下被论证通过,修建成功之日,债务黑洞翩然而至。
撰文丨李中恪
11月11日下午,四川省马尔康市国道317线红旗特大桥轰然坠入河中,烟尘冲天的视频,传遍全网。这座今年1月才完成主跨合龙、号称“云中之桥”的关键工程,通车不到十个月就意外垮塌,让人震惊。
我看过几个建筑专家的事故分析,都十分有道理。真实原因是什么,恐怕还需一段时间才有定论。但联想到中国像红旗特大桥这样,建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公路铁路和隧道桥梁并不少,而且很多还地处地震带上或地质条件脆弱的地方,不由得对它们安全性产生一丝丝的担忧。
01
在全世界范围内来看,幅员辽阔的中国,堪称世界上地质条件最为恶劣的国家之一,东部少数地方,中西部很多地方,说起来都不太适合人类居住。
清代以来随着人口爆发式增长,平原地区人满为患后,人们向山地迁徙,高山之巅,峭壁之侧,都能见到农田、村庄或小城镇的影子。能砍伐的森林已经砍伐一空,开垦成耕地;一些水草丰美的草原也被开成耕地,以求更大的产出;条件一般的草原更是过度放牧,导致沙漠化十分严重。
1978年以后,农村体制改革加上技术进步,中国粮食问题在世纪之交得到迅速解决。
这个时候,中国政府适时推出退耕还林、退耕还牧和天然林保护工程,那些被开垦出来做耕地已经几十上百年甚至数百年的地方,重新变为森林和草原。
也是在这个时候,中国城市化进程轰然启动,成千上万农村人口大规模涌入沿海地区和大中城市。那些列入退耕还林、退耕还牧和天保工程的地区,甚至一些平原地带,迅速“人去村空”,中国迅速成为全世界森林面积和森林覆盖率增长最快的国家。

图/图虫创意
如果这个趋势能够延续下去,我们可以看到的是,那些原本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成为新的自然保护区或森林公园。原来的居民经过一两代人,逐渐搬迁到大中小城市,成为新市民,而农村,只留下一小部分农业工人从事高科技农业。
同样也是这个时候,依靠经济高速增长,中国成长为“基建狂魔”。
每个特大城市都有一望无际的摩天大楼;凡是可以建地铁的城市,都当仁不让建起了地铁,未获批准的城市,仿佛低人一等;很多县城里也不乏大公园,大广场,大湿地;20多个省市已经建成通达每个县的高速公路网络,没有实现这一目标的省份,正在努力追赶;10余个省建成通达每个地级市的高铁网络,没有高铁的地级市,仿佛被抛弃在世界经济的版图之外一样。
这股基建大潮,当然也迅速覆盖到地质条件恶劣的地方,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
中国的每一座城市,外观上都美轮美奂,免签之后进入中国旅游的境外博主,每每对中国的基建成就,包括城建、市政和交通设施等等,发出阵阵惊叹,中国人从中获得极大的自豪和满足。
02
但自豪和满足之余,也有那么不易察觉的一丝丝隐忧。
前段时间,我去西部某省参加一个活动。活动结束后,主办方派车送我去机场,去机场的路程有100多公里,基本都是高速公路,但车辆很少。我疑惑地问司机怎么车很少。司机说,原因很简单,过路费太贵,一公里要一块多钱,司机们出不起这个过路费。
我于是联想到从上海开车到石家庄,1000余公里,过路费不过500多一点,一公里不足0.5元,几乎便宜一半,我想其重要原因,是该省基本都在山地造高速公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外人看来,真是牛×得不行。但比东部平原地区的造价,恐怕贵了一倍不止,过路费自然要贵一倍以上。
而当地人的收入不仅远不如东部地区,过路费还要贵上一倍以上,他们如何用得起?什么时候用呢?节假日免费的时候,高速公路上挤满了车。
除了过境路段,该省的高速公路营收是很差的。疫情前,我们有两家人曾经在该省做过为期9天的自驾游,以前该省以交通不便著称,但如今的便利让人印象深刻。
但那时候同样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除了少部分过境路段,高速公路上的车很少,甚至一些服务区都关门歇业了。
这样的高速公路,有什么盈利和还贷/还债能力?有朋友在该省遇到过一个外省搞基建的老板,该老板被当地欠了几个亿的工程款,根本还不出,当地政府作为高速公路的最终业主,每年只能付出几百万,利息都不够,该基建老板徒唤奈何,更不敢打官司:关系搞坏了,几百万恐怕都没有了。于是整年整月周旋在那里,看看能不能用当地其他资源把这几个亿置换出来。
据统计,截至2024年底,全国高速公路企业总负债超过5.8万亿元,每年需要支付的利息就超过3200亿元,运营维护总支出就超过了3000亿元。2024年的通行费收入约为6582亿元 ,总体而言是个亏损行业。

图/图虫创意
鉴于各地经济状况差异较大,除了珠三角和长三角个别路段是个钱袋子,很多路段盈利状况很一般,还有一些的债务窟窿是个无底洞,白送人都无人敢接手。
高铁状况与高速公路类似。最新的数据显示,国铁集团2025年上半年总负债6.19万亿,资产9.76万亿,负债率约63%。与高速公路一样,高铁的盈利区域主要在沿海地区,集中在两个三角洲地区。
不得不说,改革开放以来一直到本世纪的很多年里,中国人发现了一条真理性认识:要想富,先修路。只要把路修好,一定财源滚滚。于是通过各种凑资修路的方式都使出来了,既有财政资金,也有地方债券,中央专项资金,还有吸收社会资本的BOT(建设-经营-转让)、肥瘦搭配、BOT+EPC(工程总承包)+股权合作等新模式。资金来源上,既有金融市场融资,也有资源补偿模式。
交通改善也存在类似财富增值的边际效应递减。急迫的交通需求,可以带来巨大的收益,但是当一些并不太需要的交通基础设施,也在“要想富,先修路”的口号之下被论证通过,修建成功之日,债务黑洞翩然而至。
很多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地方政府作为业主方,当金融机构合规要求甚高,不肯轻易放款之时,业主方面对不知就里,蜂拥而至的EPC方,灵机一动,计上心头,要求EPC方垫资修建,或者工程完毕,以种种理由,结不了尾款。
且不说垫资修建,还款遥遥无期,即便是尾款,也是工程利润甚至需要倒贴户头,这样,一大批建筑工程公司一下子被拖入债务危机,如果是国有建筑工程公司,还可以靠政府信用背书,挺过难关,民营建筑公司只好关门歇业。
交通基础设施如此,其他一些盈利性的基础设施也是如此。有一次我们得到一条商务信息,去帮人看看某个国有的大型写字楼如何招商。抵近一看,环形的底楼大堂大概100多米长,10多米宽,差不多有两三层楼高,光是大堂,就占了总建筑面积的将近20%。来考察的商务团队直摇头,如此阔大的底楼大堂,非但是巨大的浪费,入驻商户也不知道该拿它来干什么,也不知道如何让它产生经济效益,只好告退。这幢大楼要出租出去,困难重重。
至于大量先进超前的公益性基础设施是不是只看社会效益,是否需要,以及如何测算经济效益,似乎就不得而知了。
03
有时候和朋友谈起这个巨大的反差,问我怎么看,我想了半天,觉得这不是单纯好还是不好的问题。我想打个比方,可能可以解释问题所在。
我的收入只住得起三室两厅。呆在三室两厅里,我可以正常吃喝拉撒,可以孝敬长辈,养育孩子,可以下馆子,适时外出旅游,等等。也就是说,我在固定资产上的投入,并不影响我的正常开支和消费,投资和消费之比是正常的。
但是,现在有人游说我说,住在陆家嘴的大平层更好,说了种种好处,包括房产继续增值可以覆盖新增成本,可以接触到高级人士,机会更多,以及更有面子,等等,还替我办好了一切手续,房子都准备好了。
我于是就搬进去了。固然一出门就灯红酒绿,路上行人的口中都是“亿”为单位,也十分有面子。

图/视频截图
问题在于,房产并没有增值,我的收入付完物业费所剩无几,我只好拼命压缩其他开支,粗茶淡饭,尽量少出门,也不敢轻易置购其他消费品,总之,能省的开支都一律省掉。这就是投资过大,必定压缩消费。房产增值没有了,投资成了无效投资,甚至面临资产贬值,面临过大的维护成本,以及庞大的贷款利息。
投资和消费不匹配,投资压倒消费,这就是我的困境。很难简单说这个好还是不好。说它好,是因为这是全中国最好的资产,说它不好,是因为拥有它,搞得我都快揭不开锅了。
打比方说理,总是漏洞百出,且不去管它,意思到了就行。
最后一个问题,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
记得很多年前,我在某个单位上班,我们的一把手在即将离任前,又上马了一个新的基建项目,即将接任一把手的二把手有些生气地问,你能不能给我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