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30日，中美元首在韩国釜山APEC会议期间举行会晤，这是特朗普第二任期以来首次中美面对面会谈。双方就经贸、安全、全球治理等议题达成部分共识，被视为中美关系“止跌企稳”的关键节点。

本次观学院直播厅“思想者说”第14期邀请上海外国语大学杰出教授黄靖和上海财经大学滴水湖高级金融学院院长、北京大学客座教授姚洋对谈，从多维度剖析釜山会晤的深层意义以及中美关系的影响。以下为文字稿上篇。

·这次特朗普低头了，对签署中美经贸协定急于求成

姚洋：观察者网的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思想者说”。我是上海财经大学滴水湖高级金融学院院长姚洋。今天我想和大家讨论的话题是10月30号中美两国元首在韩国釜山的会晤。大家可能已经看到了一些消息，两国元首谈得非常顺利，就很多经贸问题达成了初步的一致意见。接下来，两国谈判队伍会进行进一步的谈判，有望最终形成一个协议。这些协议对于稳定中美关系将起到什么作用？中美关系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会呈现怎样的态势？今天非常高兴有幸邀请到我的老朋友黄靖老师，帮我们解答这次会谈的背景，以及会谈达成了什么成果，对未来有什么影响。

黄靖老师是知名且重要的国际关系专家，对中美关系有着深刻认识。每次有关中美关系的问题时，我都会向他请教。他现在正在美国，亲身经历美国社会对这次中美元首会晤的反应。我们来听一听他如何评价。

我首先提一个问题：我自己观察下来，这次会谈成果很大，但另一方面好像又没有新的往前一步。比方说，我们看到美方取消了威胁加征的100%关税，芬太尼关税从20%降到了10%，然后暂停执行301调查等等。中方则暂停了对美船舶收取港务费等方面的反制，也暂停了在稀土方面的反制。但除了美方降低芬太尼关税之外，其实也不过就是回到了前四轮中美谈判所达成的协议。你怎么看这次中美元首会谈的成果？

黄靖：首先，关于这次会谈，海外舆论或我个人的看法都认为特朗普低头了。其中背景是，自特朗普开启关税战以后，双方真正的全方位、硬碰硬交流是在日内瓦，5月份那次日内瓦会谈达成了协议。后来又进行了三次会谈，在伦敦、斯德哥尔摩、马德里，实际上都是在敲定继续往下走的细节。因为之后就进入了一个所谓的深水区，双方比较容易做的妥协都做完了，而双方能出的牌，根据特朗普的习惯，他一开始就把大牌都拿出来了，所以双方能出的牌也都出了。

观学院直播厅【思想者说】第14期 上海财经大学滴水湖高级金融学院院长姚洋对话上海外国语大学杰出教授黄靖

当然，中国还有后手。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等着在深水区里做重大突破。据我了解重大突破有三个：第一，中美双方都非常关注全球金融秩序的稳定。中国作为第一贸易大国、第一制造业大国，而美国有它的美元霸权，如果再来一次像2008年那样的大金融危机，是非常危险的，对双方都非常糟糕。而现在美元的趋势是，一方面美元信用不断降低，再加上美元的武器化，使得大家在外汇储备上都不愿意持有美元；此外美国经济虚热，通胀实际上一直没有被压下来。这导致美国经济实际上虚弱。而美国经济虚弱的最大表现就是华尔街股市，一有风吹草动就直跌。

还有一个就是美国的国债卖不出去了。作为经济学家你也知道，美国国债利率倒挂，长期利率比短期利率还要低。这样一来，就使得美国急于稳定金融。

第二，特朗普上台以后全面抛弃了所谓的威尔逊国际自由主义，他就不想要盟友了。因为威尔逊国际自由主义的核心是，美国通过建立一个全球范围的盟友体系，即联盟体系，在这个联盟体系之上，又力图打造一个所谓的自由国际秩序，用自由国际秩序和联盟体系来巩固美国霸权。

实际上从特朗普第二任期开始，这个体系就维持不住了、失败了。特朗普上台后我们看到的一系列做法显示，他不想要这个体系了，也不想要他的盟友了。在他看来这些盟友都是“吃饭往前冲，打仗不顶用”的人，尤其是欧洲盟友，他认为你们应该自己照顾自己了。主要是美国支撑不住这个体系，因为支撑这个体系的代价远远超过所得的收益；并且在这几十年中，尤其是1991年冷战结束以来，没有阻碍中国的崛起，中国发展是突飞猛进的。特朗普就决定回归大国博弈，回归杰克逊主义。他急于稳定中美关系，不管是政治、经济还是安全领域，这是特朗普要做的。

第三，美国国内问题特别突出。除了刚才说的经济问题外，最大的问题是美国分裂相当深刻。我最近在华盛顿开了几天会，深刻感受到这一点。两股美国人都认为对方是“假美国人”，自己才是“真美国人”；你上台了，我的美国就完蛋了。彼此对对方的仇恨远远大于对外部敌人——不管是对俄罗斯还是对中国，互相都想置对方于死地。这样的问题，特朗普也需要一个稳定的中美关系。

最后一点，留给特朗普的时间不多了，2026年国会中期选举马上就要启动了。如果在国会中期选举中，共和党没有继续掌控国会多数，让民主党在国会重新获得多数，特朗普的日子会非常难过。

在此情况下，特朗普急于要“端出牛肉”、拿出政绩。现在在外交方面就两条：一是搞定俄乌战争，二是在中美关系上达成一份协议，表明他是个伟大的总统，让美国再次伟大。所以他对签这个协议是急于求成的。

但中间出了问题。9月14号马德里会谈以后，本来双方都搞定了一些大的细节，在金融、贸易、关税、甚至在安全问题上都达成了共识。美国跟中国要达成一个协议，当然这个协议不是所谓的“广场协议”，而是一个比较大的关于人民币和美元关系问题的说法。其次，在关税上要有一份协议。再者，因为美国要搞战略收缩，要回归保护西半球的和平和自己的安全，而不再对中国进行所谓的遏制，那么双方至少要有一个相互理解。最后一点，对于全球格局，双方领导人也要有一个共识，达成一个大致的理解。这样才能实现特朗普的算计，一方面维护他在国内政权的稳定，一方面使得美国能重新整合再出发，解决一些矛盾。

但9月14日以后，美国内部出问题了。现在特朗普团队里负责和中国交往、并实际掌握权力的是三个人：一个是万斯，一个是鲁比奥，还有一个是贝森特。鲁比奥是负责和中国进行元首峰会的政治安全方面，因为他是代理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贝森特是关于经贸方面的，而万斯是给他把控全盘的。这就使得另外一伙人，主要是两个人：一是商务部长卢特尼克，另一个是办公厅副主任斯蒂文·米勒，这两个人就想挤到权力圈里去，开始争权夺利。据我了解的情况，这两人在9月14号以后，没有通报贝森特，就直接把50%、301调查、船舶征税给推出来了。

特朗普与美国商务部长卢特尼克 美媒

中国当然要坚决反击。中国既定政策绝不让步，坚决反对霸凌。而中国一反击，把他们打蒙了，尤其是对稀土的管制以及对等的船舶反制。打蒙以后，特朗普并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斯蒂文·米勒利用自己白宫办公厅副主任的职位，直接向特朗普报告了。特朗普听了以后大为光火，就发了他执政以来最长的一个社交媒体帖子，说要什么加征100%的关税，要搞软件制裁，甚至威胁说不跟中国领导人见面了。

当时我记得很清楚，10月11号我刚刚从德国回来，在上海下飞机，就出了这么一件事。我当时的看法是让子弹飞一会儿，我估计他如此大发雷霆说明两个问题：第一他以前对中国的期待很高，一下子都被打破了，当然很着急；另一个，他还是希望和中国达成关税协议的。说实话，只有中国才能救特朗普，跟中国达不成协议，他很多事情都做不成。

所以我当时跟国内的同志说，等一等，不要太激烈反应，给他几个小时，我估计他要“TACO”的，结果不到晚饭，他就回来了。后来我了解到情况是大概贝森特向他汇报了，然后他就马上回来了，有三步棋，第一步说还是想跟中方谈的，没有取消会晤计划；第二让万斯出来打圆场；第三又对中国大大夸奖，说中国是个伟大的国家，中国领导人是伟大的领袖。

当然，美国的一些评论员和学者的看法有所不同，但有三点是一致的：

第一，特朗普实际是很虚弱的，他手中没有牌。

第二，特朗普政府内部的协调是相当糟糕。

第三，特朗普没有一个长期的计划，他就盯着他要的东西。

另外我们要看到，客观上，确确实实中国强大。在美国不按规矩出牌时，中国敢于让它“当场现形”，顶得他毫无办法。并且这一顶，不但美国着急，整个西方世界都着急。回答你的问题，他好像表面上看是回到了以前，但实际上是中国大大强化了自己的地位。

所以，我认为这次会晤最大的意义，是两国元首确定了中美关系今后发展的方向，给市场、给世界吃了个定心丸——我们是不愿意打贸易战的，我们是要继续合作的。

合作的方向确定了，但合作的细节再慢慢敲定。这次我还知道一个消息，就是特朗普本来想趁热打铁到中国来的，但中国说我们刚开了会，很多事情还在安排，不能为你打乱节奏，说你明年再来。本来我们叫他新年和春节之间来，他说他4月份来，4月份刚好是最关键的时刻，处于中期选举的启动阶段。

·特朗普再变卦的可能性小，中方也有反制措施

姚洋：黄老师给我们分析了背景，也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消息。我最吃惊的是，9月14日后美国所宣布的这些政策，实际上是卢特尼克私自发布的，说明特朗普政府内部非常混乱，而且特朗普好像并不是在把控局势。您能否为我们再分析一下，特朗普对他的外交政策还有内政到底有没有把握能力？

黄靖：这跟他的治理习惯有关系。首先，卢特尼克推出这个计划不是一时兴起，是一个早就做好的预案。如果说跟中国谈不下去，他们就一步一步出牌，这是早就做好的。卢特尼克就是把预案推出来，没有跟团队商量。

为什么导致这样的结果？我个人的分析可能是因为特朗普和他的治理团队，有点像我们古代的帝王之术，叫分而治之。他是每一个人管一块领域，互相之间管，但通过他来汇总。比如鲁比奥管安全与外交，以及跟中国、俄罗斯方面的谈判，包括两国元首峰会。贝森特只管经贸，万斯掌控全盘，那么卢特尼克就没有分配任务，这样一来就出现问题，团队之间没有协调就容易出问题。

还有一个，卢特尼克想争功，互相之间争风吃醋，挖对方墙角，没想到这次玩大了。他现在已经被架空了，甚至有人说他在内阁的职务来日无多。

此外，据我长期观察，特朗普开内阁全体会议时从来不是讨论问题，而是汇报成绩。他一共开了四次内阁会议，都是在汇报成绩——鲁比奥取得什么成绩，卢特尼克取得什么成绩，贝森特取得什么成绩……取得的成绩自然要归功于特朗普“伟大领袖”的指导，就要夸奖他。内阁会议变成了一个吹捧特朗普的会议。而具体问题都是和每个负责的人分开谈，用以保持他国王一样的权利。这就造成你说的协调很糟糕。

今年4月，美国总统特朗普举行内阁会议。 视频截图

美国是很大的国家，牵一发而动全身，怎么可能没有协调呢？这是难以想象的。比如我们国内如果出问题了，领导人就把各个部委找来开会，大家协调好，你做什么他做什么，不要碰车。特朗普不这么干。

再来，一方面我们看到特朗普高度集权，把所有权力抓在手里；而另一方面，三权分立的体制又造成所谓的分权状况。如果中间再不加强协调，就很容易出这样的问题。但特朗普就看华尔街，看股票市场和国债利率，利率一上去他就慌，股票市场一跌他就慌，他在这时候才开始做大的动作。这是特朗普的一个执政现象。

姚洋：两国谈判代表在前面已经谈了，但最后还是靠两国元首来敲定。但我们知道特朗普这人多变，现在是靠两国元首面对面坐下来把这些事谈定了，但特朗普回去之后会不会变卦？这里头有没有一些制度性保障？

黄靖：特朗普这个人是不值得信赖的，这是中美两国人民的共识。但中国有句老话叫“形势比人强”——他再怎么多变，他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他要跟着形势走。他现在面临的形势确确实实是一个美国政策大调整时期，而这个大调整是他一手发起的。整个美国的政策完全向右逆转，打压国内的所谓自由派或白左；对外他要重整国际秩序，要保持大国平衡，联盟体系他都不要了。

面临中国的强势崛起，他现在越来越认识到，中国已经——用美国的话来说——不是在崛起，而是一种完整的崛起，已经到这个地步。

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保证他的国内执政地位，特朗普就一定要拿出一些成绩来，否则，在2026年的选举中他会非常脆弱，因为没什么成绩。美国本来就是分裂的，对面的民主党势力跟他势不两立的，是一定反对他的。如果再做不好，比如大豆卖不出去，美国豆农一反水，对不对？选民不干了。再就是通货膨胀，美国的中产阶级、拉丁裔不干了。他们只要不出来投票，基本盘没有充分动员出来，特朗普就很可能会失去国会多数，进而失去2028年总统大选。

特朗普这个人浑身是毛病，如果让民主党一翻盘，就绝不会像第一次那样，是一定要把他往死里整的，特朗普全家搞不好都进监狱，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本来，特朗普在刚上台的时候把俄罗斯作为突破点，因为他一旦把俄罗斯搞定，那么中国的周边安全环境就会比较不好。把俄罗斯一搞定，日本就摆脱了与中俄同时为敌这样一个非常危险的安全困境。现在日本面临的安全环境是二战以来最糟糕的，因为同时与中俄两个核大国为敌，可以说是真正动起手来日本死无葬身之地。

还有一个就是印度，如果他把俄罗斯搞定，印度也解套了，因为印度最大的威胁是来自西北部的伊斯兰国家。我们知道莫迪是个反对伊斯兰的总统，所有伊斯兰国家都对莫迪持有较为敌视的态度，因为他双手沾满了穆斯林的鲜血。从沙特阿拉伯一直到土耳其这一大片地区，全都是伊斯兰国家。2022年美国从阿富汗撤军以后，印度就没有保障了。你看上合组织，除了印度、中国、俄罗斯三个国家外，其他清一水的都是伊斯兰国家，如果中俄跟伊斯兰国家团结一点，印度的压力就非常大。但如果俄罗斯跟美国关系一好起来，莫迪跟普京的关系也会立刻好起来。

俄罗斯也是如此，因为它现在跟西方对抗，正在打俄乌战争，所以俄罗斯在和中国交往当中有求于中国，而且要远远大于中国对它的需求，所以它很依赖中国。东南亚也是一样。

这样一来，如果把俄罗斯一抓到手里，和俄罗斯关系正常化，那么印度就解套了，可以专心对付中国，日本也解套了，也可以专心对付中国。

最近还发生了一件事，就是越南总书记苏林访问朝鲜，双方进行了很高规格的会晤。越南和朝鲜没什么经济交易，越南为什么要往朝鲜跑？有一点我们都看得到，就是越南和朝鲜用的都是请一水儿的俄式武器。沙特刚和巴基斯坦签了安全协议，大家都说中国是最大的赢者，巴基斯坦是有核武器的，但我们现在也知道，朝鲜实际上也是有核武器的。那么越南跟朝鲜走得近，如果俄罗斯一旦稳定下来跟美国和好，俄罗斯一定会通过越南进入东南亚，我们的安全环境就会恶化，这一点美国的战略学者看得非常清楚，我也反复写文章说要注意这一点。

10月初，越共中央总书记苏林同越南高级代表团访问朝鲜，与朝鲜劳动党总书记、国务委员会委员长金正恩会面。

今年4月我们国家开了周边外交工作会议，实际上也是在未雨绸缪。从这个意义上看，特朗普一开始要抓俄罗斯，但普京不按他的规矩出牌；因为在普京看来，唯一能使俄罗斯倒大霉的就是美国和欧洲站在一起，如果美国跟欧洲分开，俄罗斯是不怕的。欧洲对俄罗斯最强的两次入侵，一次拿破仑、一次希特勒，都被俄罗斯打败了，所以普京要利用特朗普上台以后的美欧关系恶化、美国矛盾突出，要一直施加压力，直到美国同欧洲再也不站到一块去。

普京是不会按照特朗普的规则出牌的，两人在匈牙利的会见计划也泡汤了。所以特朗普又过来要抓中国，先把中国抓住，总得抓住一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认为特朗普变卦的可能性很小，并且我们也有制约他的方法，可以让美国非常难受，这点美国人比我们自己还清楚。其实，我这次到美国最大的感受就是，美国人以前都觉得自己是制裁他人的，他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但突然发现自己被制裁了。

姚洋：中国手里头也有牌。

黄靖：而且牌很多。

·中企出海免不了技术扩散，关键是抓住创新机遇

姚洋：我顺带问一个Tiktok的问题，TikTok这项协议似乎早已敲定，但一直没有对外公布。那么，TikTok最终将如何解决这一问题？能否为我们听众详细讲讲？

黄靖：特朗普第一任期的时候就想打Tiktok，当时Tiktok就采取两个战略，第一个战略是把美国的公司和中国的字节公司在行政上、财政上完全分开，中国团队对美国Tiktok只有商业战略，它的算法以及经营模式是中国掌控的，但实际上它是独立经营的。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为了维护美国投资者的利益，就把美国的Tiktok又分成两块，一个是总部，一个就是所谓的 Bytedance entertainment（字节娱乐），这个是最赚钱的，90%的利润给了美国。拜登主要是拿Tiktok来打压中国，特朗普上台以后，他也看中了Tiktok这块肥肉，每年上百亿美元的收入。

另外在上次选战中，特朗普和拜登都认识到了Tiktok的社会动员能力，尤其是年轻人。就像当年推特一样，抓住了Tiktok，就抓住了很大一部分年轻人。包括这次的柯克事件，也能看到Tiktok的动员能力。所以他们对Tik Tok进行妥协，也是为了保护票仓。

在我看来，这次最大的妥协是Tiktok把算法交出来了，但需要强调的是，交出去的并非算法本身，而是授权。他可以靠Tiktok的算法来检验数据，这样做主要是为了堵住国会的嘴。因为国会一直担心中国的算法会分析美国人的信息，对大数据进行挖掘。

现在，我把大数据交给你，你还不放心吗？我可以授权你在分析大数据时使用我的算法，但算法的最终研究和升级迭代仍掌握在中国手中。也就是说，我需要授权你才能使用，但研究团队依然存在。我们希望通过不断升级迭代的商用算法，始终领先美国一步。你可以随时使用，但这个东西依然属于我们。这是我要说明的第一点。

最后，我们在TikTok上保持低调。例如，在我们的公开声明中从未提及，只说算法授权美国使用，这样既让他有面子，也维护了中国的底线，也就是把算法控制在自己手里。

姚洋：有一个相关问题，就是现在中国企业走出去在海外投资非常多，这里面涉及技术转让的问题，欧洲国家甚至美国有些人都说你中国人到我们这来投资，那我们也要学你们过去一样，得用技术来换我们的市场。这个问题在国内讨论非常多，也有不同的看法，您作为一个国际关系学者怎么看这个问题？

黄靖：实际上当初我们看到西方对中国的技术转让，只是转让用的部分；我到中国来生产一辆汽车，整个汽车设计图纸给你，因为你不拿到设计图纸怎么做呢？设计图纸包括发动机、组装，我都给你，这是一种技术转让；但整个设计研发，比如发动机的研发迭代、材料等等是抓在手里的。

那么，中国是不是可以依样画葫芦呢？美国和西方是过来人，要得很狠，不但是技术，连研发也要，像现在大众进入小鹏，就说我跟你合作可以，但我们的研发团队要一起。想要研发，这就比较严重。

中国企业走出去，有一个是躲不开的，技术肯定要出去的，因为你要用当地工人、当地生产线；当地政府也不是傻瓜，你不能只教我炒菜，你得把怎么切菜、怎么配菜、放多少佐料等等都得告诉我，怎么整盘、怎么出来，都得一样。

英伟达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黄仁勋上月表示，美国对华技术封锁不仅“伤害中国”，“往往也会伤害美国，甚至更糟”。

但是中国要保留的就是最核心的技术。以做菜为例，我们要保留的就是放多少酱油、放多少盐巴、放多少肉、多少菜，这些配料结构是我们要保留的核心技术。我们通过不断调整配料，使得这道菜的味道不断更新变化。还是那些佐料，但我们保持其研发能力、迭代能力，我们相信自己的智慧、勤劳和努力，可以不断在迭代中走在前面。

我跟英伟达的一些团队也谈过，他们也想学；因为英伟达的核心还是中国人，这个观点他接受，他也是这么想的。他说，我们现在正在讨论要绕开美国政府管控搞“特供版”的芯片卖给中国，就是要抢占市场，我们都知道科技就是研发，然后把研发转换成生产，再量化生产，最后抓住市场，走完这四步变成闭环。

以前拜登时期是，研发、转换是美国最强，但量化生产中国比较厉害，市场的话中国就更厉害了。所以他们知道靠卡是卡不住中国的，因为你不能老是补贴自己企业，你得让他挣到钱。

英伟达现在就想要抓住中国市场，把越来越多的产品卖到中国去，但是他们有一点，就是研发要走在中国的前面。高科技就三项嘛，第一个是技术，第二个是标准，第三个是规则。你把市场攥住了，你的技术领先，标准也是你的，规则最后都要跟着你走。现在华为不是牛在技术，而是牛在标准，从5G开始华为就定了；有了标准，规则一定要跟着我走，那么市场也就跟着我走了。

我认为，现在特朗普有一个比较值得我们重视的转变，就是他的思想在转变，所谓的解放思想，他认为抓住市场是最重要的，所以他要来中国。中国企业在往外走的时候要考虑到这一点，封是封不住的，技术是属于全世界的，但是对技术的创新要抓住，所以我们一直强调创新，我自己的脑子是拿不走的。

所以体制机制很重要，人才很重要。这次二十届四中全会提出要把“投资于人和投资于物紧密结合”，这句话非常重要。我认为整个四中全会公报里面最重要的就是加强人才的管理、使用，以及让人才流动起来。

只要创新走在前面，技术是可以给出去的。要不然搞经济一体化、搞全球化，你不把技术给别人，光想把生产量往外走，也是走不出去的，别人也不会那么傻。所以，从这个角度讲，我觉得是可以的。

姚洋：那我再追问一个问题，我记得好像是在某次会谈上，谈到中国企业到美国去投资的问题，因为现在美国不允许中国的太阳能、电动汽车等企业到美国去投资的，他们表面上说是安全问题，实际上是担心中国企业去了以后冲垮了他们自己的产业。那么如果在技术转让方面，我们能做些让步，你觉得美国开放中国厂家到美国去投资，有没有可能？

黄靖：是有可能的，因为美国在这方面是有成功经验的。我们都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美国留过学，都知道那时候日本车企基本是把美国车企打垮了，美国人都愿意买日本车，但美国就靠两招解决这个问题，这其中莱特希泽是立了大功的。第一，他搞了个广场协议，日元大幅升值，美元大大贬值，改变了美日贸易的价值平衡；广场协议签署前一美元大约240日元，广场协议一签，一美元约合148日元，日本一下子就被挖空了一大半。第二，用高关税压迫日本车企到美国投资，你在日本造一辆汽车比如2万美元的成本，到美国来卖3万美元；而美国车企25000美元的成本，也卖3万美元，竞争不过你，所以把你的关税提高，让你同样的车到美国必须要卖4万美元才行，否则赚不到钱。

日本怎么办呢？就在美国的压力下到美国投资造车。但投资有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必须和美国的主要车企合作，并且你是少数控股，不能超过49%；第二个条件，自带干粮，带着自己的资金、自己的技术、自己的供应链到美国来投资，比如丰田和通用汽车合资、马自达和福特合资 、日产和克莱斯勒合资，这样一来日本大规模到美国建厂，把美国车企救回来了。

现在莱特希泽的学生，贾米森·格里尔也想玩同样的游戏，就对中国加征高关税，然后对美国开放大门。马斯克就说了，我们欢迎中国来投资，特朗普也说过。但投资要复制日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模式，中国人来美投资自带干粮，要让美国当主角，你要跟我们合作，这期间你的技术、你的产业链、你的资金也过来了。

但是，美国现在有几个大的问题。第一个，美国的产业垮到什么地步？我们找不到合资伙伴。美国的制造业占GDP的11.8%，从特朗普第一任期，到拜登任内，再到特朗普第二任期，搞来搞去，制造业在美国GDP里面占比还不到9.6%，一直往下走。它是没有生产环境。比如说宁德时代电池厂要去美国投资，没有人能跟它合作，宁德绝对是独角兽般的存在，我们不是只跟车企合作，还有大量的新能源企业，到了美国找不到合作伙伴。比亚迪去美国都不知道怎么个合资法，所以只能在电池上合资，因为油车跟电车是完全两个不同的体系，他们现在知道造油车没有前途，造电车也造不过中国。

10 月初我去了一次德国，到了那里发现德国的车企一片恐慌，他们觉得自己不行了，那种惨状是我们不亲临其境就难以想象的。现在德国车企有了加入的想法，所有主要车企都跟中国合作，希望在这个过程中能把自己救起来。

所以，中企到美国投资，对特朗普而言是正中下怀，他知道靠美国现在的本事和国内环境，以及债台高筑，要振兴美国制造业是不行的。最近我和一位经济学家聊天，他说现在美国是“三有三无”。第一“有”，美国仍有比较强大的工业队伍，大概1200万产业工人，这个数量比俄罗斯还多；第二“有”，美国有政策环境，能够激发美国制造业；第三“有”，美国有丰富的资源，其资源占有量不管从全世界还是人均占有量来看都很高，比如每个美国人每年60桶汽油，这个数据在中国平均还不到8桶，美国的地理环境确实得天独厚。

“三无”则是，第一美国没有制造业的环境，就是我们的商业环境；第二，美国的税收制度、分配制度都是不利于制造业的，它只利好华尔街金融业；第三，没有关键人才，有统计显示，每10个美国大学毕业生中有6人去做服务业，比如金融服务业、咨询服务业，还有3人从事律师行业，只有不到1人、大约0.8个人做工程师，这真没办法搞。然而，MAGA又想要排除外国劳工。

在此情况下，美国跟中国大企业合作，好像一下子可以把美国的优势都发挥出来，他们自己有产业队伍、有资源、有政策环境，但是他们没有的方面，中国有人才、资金，所以这个梦想也好、幻想也罢，特朗普想这么做。

所谓中美之间的大交易，特朗普口口声声说的great deal，只是表面文章、冰山一角，真正底下这一大块——借中国的量发挥美国的优势，这才是特朗普真正的如意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