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几年没有考出清华、北大学生的小县城，怎么才能冒出一个“清北生”？

张铁家住河北某县级市，孩子刚上高一，中考成绩位列全县前一百名，考入了当地最好的县中。开学之际，他面临一个选择：是否让孩子进入“云班”。所谓云班，是省内一所超级中学——衡水中学的“飞地”。在云班，学生看衡水中学老师直播上课，作业、考试和管理模式也与衡水中学一致。“虽然人在家门口，但能接受原汁原味的衡水教育。”张铁这样对《中国新闻周刊》形容。

张铁的孩子所在县中的高考喜报上写着，这两年考上“985”“211”大学的学生，大多出自云班，并且打出了“冲刺清北”的口号。但张铁从往届云班学生的家长那里听说，衡水中学的节奏，并不适合所有学生，而且有的学生因为不适应直播上课，视力受到影响，成绩也被普通班的同学反超。

反复权衡后，张铁还是听从了孩子的意见，让他进入云班。“县里这一届的尖子生几乎都在云班。”他说。几年前，张铁所在的县城还流行把孩子送到衡水市上学。随着近年跨区域招生政策不断收紧，县中开设的云班，正好迎合了家长们的心理。

不只河北，近年全国多个省份的县中也纷纷引入云班。9月底，教育部等六部门联合印发《县域普通高中振兴行动计划》，提出“鼓励城市高中向县中开放优质数字教育资源”。但现实中，一些云班却变了味。多位受访者表示，云班热反映出地方政府振兴县中的决心。尽管云班在部分县中确实发挥了拔尖作用，但在另一些地方却出现了“水土不服”。它对县中学生和县域教育生态有何影响，能否真正振兴县中，还有待进一步观察。

河北武强中学的“衡中云班”。图/武强中学微信公众号

家门口上“超级中学”

阜城是河北省衡水市下辖的一个县城，常住人口二十多万。2023年9月，阜城中学与衡水中学旗下的“衡中云校”合作，成立了阜中云班。云班所在教学区与校内其他建筑隔着一扇铁门，门上挂着“学在云班 问鼎清北”的标语。

该校云班位于一栋名为“清北楼”的建筑内，楼上悬挂标语“家门口的衡水中学”。该校的宣传资料写着，通过与衡水中学合作，云班实现了直播授课，在教研、教学设计、授课、作业等八个环节实现同步，在管理、标准、教材、教案等八个环节实现统一。

这是很多县中云班的缩影。修杰是云班的典型受益者，也是县中最想拔尖的学生。他所在的高中位于西北地区，是一所典型的县中：在一个曾经是贫困县的小县城里，这是唯一的高中，师资薄弱，生源流失严重。修杰2022年成为该校首届云班学生。云班被安排在独立楼层，有单独作息和教学体系。

与张铁的孩子不同，进不进云班，修杰和他的同学没有选择权，学校把县内中考成绩最好的50名学生编入云班，就是为了出成绩。云班由学校最好的一批老师带，他们被称为“课堂老师”，但是授课的机会不多，学生从早到晚，都在白板上看网课。网课的老师来自几千公里之外的成都七中，这所中学聚集着优秀师资和生源，每年高考成绩极为亮眼，被称作超级中学。授网课的老师被称作“主端老师”，直播的班级被称为“前端”，而修杰的班级被称作“远端”。

今年参加高考的吴小冉，毕业于西安的一所知名中学——西安高新第一中学（以下简称“高新一中”），其所在班级从高一开始就被选为云班的“前端”班级。教室前后安装了摄像头，老师上课佩戴麦克风，学生发言也要用麦克风。“习惯了上课戴麦克风后，我们的课堂几乎和普通班没什么区别。”吴小冉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老师只有在批评学生时才关掉麦克风。除此之外，课堂上的一举一动，都会同步传送到五十多个远端班级，这些班级分布在陕西省内和内蒙古的多所县中。

李桐今年毕业于陕西省内一所县中，是这五十多个远端班级中的学生之一。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22年陕西中考，620分左右即可进入其所在高中的云班，而高新一中的最低录取分数线约为670分，云班让他们看到了与省内优质学校学生间的差距，也让他们知道教育领先地区的课堂是什么样。“相比之下，县中有的老师对高中知识的理解不够深入，更别说给学生讲清楚了。”

云班不仅意味着同步上课、做同样的习题，也意味着相同的作息。一名2022年在广西某县中就读云班的学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所在的高中，云班的作息完全参照超级中学，中午下课的时间比校内其他班级更晚，赶到食堂时，很多菜常常已被打空。一位曾从云班毕业的初中老师认为，云班的出现，标志着“向超级中学学习”的做法达到了顶点。

通往云班的铁门上，挂着“学在云班 问鼎清北”的标语。图/阜城中学微信公众号

“中考都是前50，高考差了250分”

小安今年刚进入陕西一所县中的云班，开学一个多月，她的感受是“开阔了眼界，也看到了差距”。英语课上，主端老师全程用英语授课，前端学生回答时口语流利，经常使用她从未听过的词汇，小安和同学们几乎无法与老师互动，课堂效率反而下降。她希望学校能对直播课有所取舍，也担心县中老师未能结合实际情况指导，反而适得其反。

这是很多云班最先暴露的问题。前端班级的学生，往往并不是超级中学最优秀的那批，但远端学生依然很难跟上进度。“最夸张的时候，云班数学课的进度比县中普通班快了整整一本书。”李桐说。为了跟上节奏，他和同学们高一时常常熬夜到很晚。一位与李桐同届、毕业于陕西另一所县中的学生回忆，由于太多学生难以跟上直播，高一结束后，她所在的学校就放弃了云班。

“刚上高一时，九成学生都像在听天书。”修杰回忆。为帮助学生跟上进度，老师们全天坐班，随时答疑。“老师的办公室就在教室旁边，有问题，出门走十秒就能找到任何一位老师。”根据每月月考成绩，班级分为A、B两个层级。A层是前12名学生，全额完成超级中学的作业，晚上到隔壁空教室自习；B层为其余学生，作业中过难题目会被筛掉，晚自习由老师讲重点和作业讲评。

尽管如此，云班内部的成绩差距仍在不断拉大。修杰介绍，学生可以选择退出云班，但由于云班与普通班几乎实行“隔离式教学”，转班后需要重新适应，他所在班级最终只有四名同学退出。他所在的学校今年有一千多名学生参加高考，过一本线的不到100人，其中云班就占了44人，还出了一个北大生，这在以往的县中几乎难以想象。“云班也有只考上二本的同学，班内成绩差距约250分，但从培养尖子生角度看，很成功。”修杰说，为继续拔尖培养，学校在他之后的几届也大力发展云班。

但在一些开设云班多年的县中，拔尖效果正逐渐减弱。李桐所在高中2021年引入云班，首届云班就诞生了当地近十年来唯一一位清北生，但此后成绩逐年下滑。李桐是第二届云班学生，到了第三届，云班开设不到一年，便被学校叫停。河北一所县中的老师介绍，2021年该校首届云班由副校长和年级主任亲自带领，涌现出不少尖子生，但当云班改由普通教师管理后，成绩几乎与普通班无异。

云班到底是不是县中拔尖的“灵丹妙药”？多位云班学生认为，从提分角度看，云班最有价值的，是超级中学对高中知识的教研经验。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助理教授王旭清长期关注县中问题。她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超级中学的提分“秘籍”来源于巨大财力支持下，教师与学生的长期磨合，直接照搬到县中是不现实的，“教师的自主性、县中内部是否具备自成体系的教学、教研体系，都至关重要”。

王旭清在调研中发现，一些县中的“课堂老师”答疑时，会被学生问倒甚至嘲笑，技不如人的羞愧下，他们干脆将学生的培养完全交给云班，这种云班的培养效果往往并不如人意。王旭清认为，用好云班，要求学校本身底子较好，拥有完整的教研体系。“县中教师的工作是根据学生实际情况，进行教学和辅导，不恰当地使用云班，可能会瓦解这种师生合作体系。”

“新的垄断形式”

事实上，云班式的直播授课并非新现象。早在2005年，全国已有两百多所远程网校。2018年，“一块屏幕可能改变命运”的故事被广泛讨论：国内贫困地区的248所中学，通过直播与成都七中同步上课，升学率大为改善。如今，成都七中的官网数据显示，该校开展直播教学的合作学校已达371所，遍布全国13省。

修杰上云班的十几年前，晓虹就在四川一所县中上过成都七中的直播班。毕业后从事教育工作的她认为，当年引入直播课的重要原因，是县中缺乏自主教学模式——“衡水火了就学衡水模式，直播火了就上直播班”。多位受访的县中云班教师认为，近年云班迅速兴起，一个重要的背景是，“县中振兴”政策的提出，以及对超级中学跨区域招生的限制。

河北、黑龙江等地多所县中云班的招生简章显示，学校在2018年前后引入衡水模式，并于2021年前后与衡水中学签订协议，引进“衡水云校”。对于云班开设的原因与现状等问题，《中国新闻周刊》联系了多所开设云班的超级中学及引进云班的县中。一些学校明确拒绝采访，其余截至发稿时尚未回复。西安市高新区政府的工作人员回应称：“高新一中太热了，希望头部学校降降温。”

今年6月发表在《中国青年研究》上的论文《“云班”能够振兴县中吗？——基于全国七省多县中的调查》（以下简称《调查》）指出，“云班热”背后，是超级中学、县中与地方政府三方利益的交织。县中作为主要执行者，依赖超级中学提供优质教育资源，在云班引进与推广上，地方政府也给予了强有力的支持。

该论文作者、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生刘善彤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以往超级中学的“掐尖”招生不仅为超级中学带来声誉，也带来了可观的学费收入，形成了“优质生源—升学绩效—资源吸附”的闭环。随着规范招生秩序、遏制过度竞争的新政策实施，实体生源流动受到限制，催生了云班这种新的垄断形式。

与刘善彤同期参与县中调研的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生徐亮亮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云班已成为超级中学资本化扩张的重要手段之一。他在调研中发现，一些省份虽有多所超级中学，但真正出售云班课程的往往只有一所，这类合作通常被形容为“县中振兴”目标下的教育资源均衡化，以淡化其商业属性。

不同超级中学的云班价格存在差异。据《调查》介绍，某县中一个云班一年的费用是36万元，三个年级一年就花费县中100多万元。另外一个县中从2021年开始，每年花费80万元引进某超级中学的云班课程。一位受访者提到，某省一所县中的云班费用便超过百万元，该省的超级中学在全国范围内与四十多所县中合作开设云班，通过直播课、教学材料销售，累计收入相当可观。

据了解，学生交钱的云班并不多。多位受访学生表示，虽然目前很多云班不向学生收取费用，但学校并不保证能一直负担云班的费用。修杰介绍，自己那一届作为“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学校没有向学生额外收费，但老师说，这笔钱不可能长期由学校承担，等云班出成绩后，会考虑向学生收取费用。刘善彤调研的一个县中里，学生每年承担7500元，县政府负担2500元，该县曾是国家级贫困县，这笔钱对多数学生家庭而言，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王旭清认为，大多数县中为引入云班，承担了高额成本，尤其对中西部县中而言，这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而县中的经费主要依赖地方政府支持，这种模式导致县中之间出现分化，有能力负担云班的县中得以维持，负担不起的则逐渐衰落。

为什么县域教育部门如此坚信超级中学的云班能培养出清北学生？徐亮亮分析，在中西部一些地区，超级中学几乎垄断了当地清北生的高考名额。过去若干年中，县城中具备经济实力、教育诉求较高的家庭纷纷将孩子送往城市就读，优质生源的大量流失，使县中逐渐沦为教育洼地。如今，超级中学集团以“教育权威”的名义，通过云班，继续收割那些未能进城的学生及其家长，形成了教育垄断的“2.0版”。

不少成绩突出的云班学生，有机会前往超级中学线下交流。高二时，吴小冉所在的学校来了几名远端学生，他们是各个县中成绩最好的学生，到超级中学线下学习，一直到高考前才返回原校。这些学生很快融入高新一中，成绩也普遍优于高新一中的平均水平。分配到吴小冉班上的那位交流生，今年高考考上了清北，是其所在县中今年唯一的清北生。

日前，教育部、国家发展改革委等六部门联合印发了《县域普通高中振兴行动计划》，再次重申“整治违规跨区域掐尖招生，禁止抢挖县中优秀校长和教师”。 王旭清发现，在实践中，一些超级中学通过“云班”“集团化办学”等形式，实现了更为隐秘的教育垄断。

县中的“救命稻草”？

从县中角度看，云班热是应对“县中塌陷”的一种尝试。王旭清认为，禁止跨区域招生后，部分优质生源留在了县中，但师资流失依然严重，县中需要建立新的体制和机制。《调查》中的一位受访者形容，“现在学校搞云班有点‘饥不择食’，就像拼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调查》介绍，某县新一届领导班子上任后，对教育投入和县中振兴的热情高涨。短时间内，县里投资5亿元为县一中建设了全新校区，并大力推动云班项目，其中3亿元来自贷款。《调查》中，一位受访者称，县政府给县中资金办云班，就是为了能培养出一两个考上清北的学生，因为清华、北大是最好的宣传，也是最有噱头的爆点，更是最亮眼的政绩。

王旭清发现，为了振兴县中，近年来，许多县中纷纷建设新校区，硬件设施日趋完善，但实际运行仍面临不少困难，学生和家长对县中的固有印象也难以扭转。

光靠云班拔尖，能否帮助县中走出困境？王旭清认为，优质生源对于县中十分重要，但是县域教育的初衷，是服务更广泛的学生，既要从中发掘潜在的拔尖人才，也要让中等水平的学生获得更好的教育与训练。“对于很多县中学生而言，身心健康，学习习惯和思维的训练，要比短时的提升成绩更为急迫。”她认为，县中振兴的关键，在于针对县中学生的特点，建立一套高效运作的教学与教研体系。

小罗今年毕业于陕西省一所县中，也是高新一中云班的学生。她所在高中还有两个快班，上课进度略快于普通班级，仅次于云班。云班的课堂老师同时也带快班，课堂老师先与云班学生一起上高新一中的直播课，再集体备课，然后再给快班上课，虽然快班学生没直接听过云课，但成绩也随之提升。徐亮亮也发现，如果超级中学在尖子生培养中所积累的教研经验，能通过云班课程被县中教师学习、吸收再传授，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惠及全校学生。

刘善彤认为，对县中而言，云班或许提供了外部的技术支持和资源输入，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县中学生的教育困境。直播课作为技术手段，关键在于它被如何使用。目前，县中学子在云班中，接触到了优质课程，但缺乏超级中学教师的直接指导和个性化关怀，学习效果和成长发展难以得到有效保障，要推进“数字教育下乡”，更理想的路径是把云班做成普惠、福利的公共服务。

王旭清认为，高中阶段要兼顾公平与选拔，超级中学侧重选拔，县域中学侧重公平，若责任边界长期模糊，云班背后所蕴含的问题将难以化解。她认为，如何既让县中有自身的发展空间，又让优秀学生获得更高质量的培养，是县域教育制度设计要回答的问题。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张铁、修杰、吴小冉、李桐、晓虹、小安、小罗为化名）

记者：孙厚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