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央视新闻报道,当地时间26日晚,阿根廷内阁部长宣布,总统米莱所在的“自由前进运动”党赢得中期选举。此次中期选举改选众议院半数席位和参议院三分之一席位,选出24名参议员和127名众议员。
初步计票结果显示,“自由前进运动”党在全国范围内获得40.8%的选票,反对派阵营获24.5%选票。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助理研究员袁梦琪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分析称,这表明“自由前进运动”在众议院、参议院都显著扩张了席位,与盟友合并后基本可稳住三分之一“保否决”门槛,并在多数议案上以协商过关。面对重大的体制性改革仍然需要与多方交易,但执政难度明显下降。
此前,亲信贪腐传闻以及9月初米莱阵营在地方议会选举的失利,为此次选举增加了诸多不确定性。与此同时,在美国总统特朗普向米莱开展强势“金援”,甚至放话“米莱选不上就不继续援助阿根廷”的情况下,米莱所面临的争议也不断增加。
前厄瓜多尔外长、拉美研究智库“经济与政策研究中心”(CEPR)研究员纪尧姆·朗对澎湃新闻表示,特朗普的行为对阿根廷选民来说实际上是一种直接威胁,是对阿根廷选举的干预——“你必须投票给这个人,否则美国就抛弃你。”然而,特朗普以为可以通过威胁和恫吓让任何国家屈服,也许能在选举中起一点作用,但未必会真正有利于米莱的长期政治前景。
袁梦琪分析称,这次胜出巩固了美国(特朗普)与华尔街对米莱改革路线的背书,阿根廷肯定会加强对美联系,尽管对中国的大宗贸易与金融安排会继续,但在安全、技术标准与外交表述上将更靠拢美欧与以色列。不过她也指出,中期选举虽然重要但并不具有决定性。

2025年10月23日,阿根廷罗萨里奥,阿根廷总统哈维尔·米莱在中期选举前的竞选集会闭幕式上向支持者致意。本文图片 视觉中国
执政成效褒贬不一
2023年,经济学家出身的米莱以“局外人”身份赢得大选。他所率领的“自由前进运动”党在当时成立仅两年有余,在国会所占席位不足15%,也从未赢得阿根廷任意一个省的省长选举。
与强调以国家力量干预经济、管控汇率和实行高福利制度的“庇隆主义”政党相比,米莱采取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线。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员王友明在《环球时报》刊文称,米莱信奉奥地利学派新自由主义,这一学派捍卫原教旨自由主义的“私有化、自由化、市场化”内核要素,主张将一切经济活动交给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政府只充当“守夜人”角色。
文章还称,米莱在上台后随即颁布紧急经济法令,对阿经济进行“休克疗法”,推出一揽子激进改革措施,诸如以“电锯”方式精简政府机构,削减公共开支,停止政府干涉私营经济活动,推进国有企业私有化和特许经营等。这种发展模式不但与地区左翼发展模式迥异,在烈度上也明显高于前总统马克里执政期间(2015-2019年)的右翼发展模式。
曾在阿根廷长时间开展田野调查的袁梦琪告诉澎湃新闻,一些经济指标表明米莱的政策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她指出,每年两次发布的贫困率数据已从最初的52%下降到目前的31%,月度通胀率持续保持在2%以下。
“尽管阿根廷进出口贸易更有活力,但目前进口扩大的积极影响仍然有限,多数进口商品是资本品(即用于生产的机器设备),而非消费品。由于现任政府取消了出口税,出口额创下历史新高,尤其是制造业产品领域。得益于采矿业和金融业的投资,就业率较去年同期增长了5.2%。”袁梦琪分析道。
“在经济指标上(如GDP等方面),阿根廷长期以来更像是南欧的地中海国家,而不是典型的拉美国家。”厄瓜多尔前外长纪尧姆·朗向澎湃新闻指出,“遗憾的是,阿根廷越来越像一个‘典型’的拉美国家——特别是因为米莱在推动这种变化:他正在‘拉美化’阿根廷,让阿根廷从一个复杂的经济体系退化为单一的原材料、矿产和大豆出口国(大豆现在是阿根廷对美、中、欧的主要出口品)。在这方面,阿根廷的经济结构如今越来越像巴西。”
米莱的支持者表示,指望政府在两年内解决阿根廷根深蒂固的经济问题是不切实际的。“情况确实没有比以前好多少,但我们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23岁的莱昂内尔·拉瓦伦向媒体表示。
保守派智库“美国传统基金会”日前发布的2025年经济自由度指数报告显示,在米莱政府实施改革后,阿根廷的经济自由度排名上升了21位,全球排名第124位。传统基金会的报告指出,“米莱当选后已极大推动了改革和阿根廷经济的振兴。尽管经济仍面临巨大挑战,但米莱积极的改革议程已取得了显著进展。”
但在拉美地区,阿根廷的排名仍较靠后,仅高于玻利维亚(第164名)和委内瑞拉(176名),而智利排名18位,乌拉圭29位,秘鲁54位,巴拉圭59位,哥伦比亚89位,厄瓜多尔113位。
在通胀率有所放缓的情况下,过去两年大多数阿根廷民众的生活并未得到实质性改善。根据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地区媒体Diari ARA的报道,政府空前削减公共部门导致医疗、教育等体系濒临崩溃,专业人员薪资下滑严重,退休金标准低于贫困线。另外,公共工程陷入停滞,能源、交通等基础服务价格管制与补贴被取消,对民众收入造成冲击,86%的民众表示入不敷出。在工业领域,约1.5万家中小企业倒闭导致裁员潮的来临。
“部分米莱选民的失望并非源于‘电锯政策’的负面影响,而是源于新兴中产阶级正在为改革付出代价的感受。与此同时,政治阶层的薪资(例如参议员)却不断上涨,远高于米莱上任时的水平,此举引发社会诟病。”袁梦琪分析道。

2025年10月24日,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名男子在一家商店前排队购物,此前阿根廷面临美元储备不足的严峻局面。
两极分化愈加严重
中期选举前,阿根廷参众两院均由左翼及中间派力量掌控,在国会势单力薄的米莱希望凭借这次选举“翻身”。
然而,一系列丑闻持续侵蚀着民众对米莱及其政党的信任。8月19日曝出的一段秘密录音显示,米莱的妹妹、总统府秘书长卡琳娜·米莱与阿根廷国家残疾人管理局局长迭戈·斯帕尼奥洛等人涉嫌收受医疗企业贿赂。录音提到卡琳娜收取贿赂金额达“50万至80万美元”,并称米莱“没有参与其中”但知情。丑闻曝光后,米莱为妹妹作了强烈辩护,称所有指控都是政治表演。
路透社报道称,随着腐败丑闻持续占据媒体头条,米莱政府承受着越来越大的压力。民调机构Trespuntozero在丑闻曝光后进行的8月民调显示,米莱的支持率降至39%,创下其执政以来的最低纪录,而7月时这一数字还是48%。阿根廷托尔夸托·迪特利亚大学8月25日发布的报告显示,米莱政府8月的信任指数为2.12分(0-5分制),较7月下降近14%,为其执政以来最低水平。
一个月后,米莱力推的候选人何塞·路易斯·埃斯佩特被曝出涉嫌收取贿赂。检方指控称,埃斯佩特收受一名商人至少20万美元贿款,而这名商人正因贩毒及欺诈罪名被引渡至美国。埃斯佩特原本是代表布宜诺斯艾利斯省角逐众议院席位的最热门人选,他在被曝出丑闻后于10月6日宣布退选,并由另一党内成员迭戈·桑蒂利接替其竞选。
关于米莱亲信涉入贪腐所产生的具体影响,袁梦琪指出,米莱的支持者甚至大部分阿根廷选民都拥有强烈的意识形态取向。实际上,埃斯佩特是否有罪影响不大,理由是选民早已形成既定看法。
“关键在于‘中间选民’会支持谁——这一群体曾在2015年投给马克里,2019年投给费尔南德斯,2023年又投给米莱。若以像桑蒂利这样的候选人取代埃斯佩特,实际上可能有利于米莱的竞选。”袁梦琪分析道。
除了贪腐丑闻之外,“自由前进运动”党在地方议会选举中失利,再度引发人们对米莱执政能力的质疑。9月7日,“自由前进运动”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省议会选举中不敌“祖国联盟”,引发阿金融市场动荡。《金融时报》分析称,布宜诺斯艾利斯省拥有阿根廷近40%的选民,历史上一直是阿根廷左派的大本营,而米莱原本希望通过一场势均力敌的竞争,为10月26日举行的议会中期选举积聚势头。
尽管如此,袁梦琪认为很难判定公众对米莱的信任已经消失。“‘自由前进运动’党此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自治市的立法选举中获胜,该自治市原本由中右翼政党‘共和国方案’(PRO)统治了18年。根据问卷调查,现在民众对米莱政府的信心虽然较刚上任时期下降了,但仍然高于克里斯蒂娜·基什内尔或阿尔韦托·费尔南德斯在执政同期的水平。”袁梦琪分析道。
咨询机构Management&Fit首席执行官拉拉·戈伊布鲁指出:“这个社会正在押注某种与众不同的新变革,渴望与过去彻底决裂。”他认为,形成这种观念的根本原因在于,过去20年的传统政治势力“始终未能向阿根廷社会交出令人满意的替代方案”。
无论如何,阿根廷的两极分化在这场中期选举中体现得更为明显。有分析认为,阿根廷的政治文化中本不存在中间道路,而如今社会裂痕更是不断扩大。在本次中期选举中,庇隆主义阵营选择了审慎的竞选策略,虽未提出具体政纲,但打出旗帜鲜明的“阻止米莱”口号。另一边,自由主义者则陷入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高呼“要么选择‘自由前进运动’党,要么阿根廷倒退”。
“阿根廷选民对自身经济状况的感知,甚至也会受到政治立场的影响。根据调查,48%支持米莱的选民认为自己‘比去年好多了’,另有21%认为‘更好了’。而在支持‘祖国联盟’前总统候选人马萨的选民中,35%表示‘差多了’,38%表示‘更差’。所以说千人千面,感受都可以是矛盾的。”袁梦琪告诉澎湃新闻。

2025年10月14日,美国华盛顿,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白宫与阿根廷总统米莱举行会晤。 中新社记者 陈孟统 摄
特朗普助力
在阿根廷经济局势持续动荡之际,特朗普政府也在中期选举前“恰逢其时”地落实此前承诺的财政支持。米莱2023年12月就任后,因抨击左翼、大规模削减开支而赢得特朗普等美国保守派人士赞誉。
美国财政部10月9日宣布,历史性地直接购入阿根廷比索并与阿根廷中央银行敲定200亿美元货币互换框架协议,目的是挽救阿根廷经济及比索的颓势。
新华社援引多家媒体分析指出,美国“出手”一定程度上要助力米莱赢得此次中期选举。按英国《金融时报》说法,自美财政部9日予以干预后,比索汇率已上升5个百分点,接近9月金融市场动荡前的水平,美方援助缓解了阿金融市场危机。
袁梦琪认为,尽管援助规模不如市场预期,但这仍是一个重要的信号。“这次购买行动主要归功于米莱与特朗普之间的个人友谊和政策一致性。当然,即便这不是直接债务,也意味着可能存在政治绑定与风险。”袁梦琪说道。
10月14日,特朗普在会晤到访的米莱时说,如果他未能赢得选举,美国将停止向阿根廷提供金融支持。虽然白宫未明确回应特朗普所指的是哪场“选举”,但按美联社说法,特朗普认为200亿美元货币互换协议只是为了“帮助我们的邻居”,“帮助一种伟大哲学接管一个伟大国家”,而非关乎阿国会中期选举。米莱的发言人表示,特朗普指的是将于2027年举行的阿根廷总统选举。
纪尧姆·朗向澎湃新闻指出,阿根廷依然保留着那种根深蒂固的民族独立与自尊传统,而特朗普对这一点完全没有理解。“我认为这是一种胁迫,这就是所谓的‘大棒政策’。确实,一些选民可能会因此感到害怕,觉得必须投票给米莱,否则情况会更糟。但了解阿根廷的人都知道,他们有极强的民族自尊心。”
针对特朗普会晤米莱时的言论,奉行左翼“庇隆主义”的阿根廷前总统克里斯蒂娜在社交媒体上写道:“特朗普告诉米莱,‘我们之间的协议取决于谁能赢得(阿根廷)选举’。阿根廷人……你们知道怎么做”!左翼众议员竞选人豪尔赫·塔亚纳在社交媒体上说,特朗普在“勒索”阿根廷人,阿选民不应当听从“美国总统要求我们把选票投给谁”。
“阿根廷国内对如何处理美阿关系始终存在争议。若美阿关系恶化,即使是左翼阵营也会对政府的政策展开批评。总体上来看,大多数阿根廷人可能仍然希望与美国保持更紧密的关系。美国是阿根廷直接外资的重要来源,同时也是主要贸易伙伴之一。”袁梦琪分析道。
袁梦琪也指出,米莱在选举前采取了更温和的语气,同时与前总统马克里重新展开对话并达成政治合作,这些措施的影响可能比美方援助更大。
法新社报道称,在此次选举前夕,米莱试图淡化其作为规则破坏者的“斗士”形象。自9月地方选举失利以来,米莱减少了对政敌和新闻记者的攻讦,加强了与各省省长的沟通,甚至在提及“弱势”群体时流露出共情之意。
关键是如何组建联盟
围绕阿根廷长期面临的高通货膨胀、财政赤字与外债等问题,米莱2023年12月就职以来已颁布超70项政令,但遭到国会多次推翻。
日前通过的一项法案再度让米莱处于不利地位。10月8日,阿根廷国会众议院以压倒性票数通过法案,规定国会参众两院中的任一议院可凭借简单多数推翻总统颁布的行政令,而无需参众两院联合投票。尽管该法案仍需送参议院表决,但媒体预测参议院会很快通过,此举也标志着国会与米莱间的斗争进一步升级。
对米莱而言,凭借此次选举扩大“自由前进运动”党在国会的少数席位,对后续经济改革至关重要。阿根廷智库Ieral首席研究员豪尔赫·瓦斯康塞洛斯此前向英国《金融时报》表示,若米莱阵营在中期选举中表现良好,就能“利用美国的援助进行积极改革,使比索浮动”,且不会导致比索“大幅贬值”。
袁梦琪表示,胜选将为 “第二波强化版《基础法/全包法案》” 提速,劳动市场现代化、养老金参数调整、税制与监管简化,以及一揽子国企私有化更有过关机会。
《经济学人》则分析称,相较于选举结果本身,米莱选后能否在国会组建有效联盟将更为关键。与过去两年的情况类似,由前总统马克里率领的中右翼政党“共和国方案”(PRO)将成为“自由前进运动”党在国会的盟友。
而在选战硝烟散去之后,中间派人士也可能转而与米莱开展合作。执掌卡塔马卡省的温和庇隆主义派省长劳尔·贾利尔表示,“10月26日后将开启新的政治进程。”他补充说,卡塔马卡矿产与能源资源丰富,他将呼吁米莱重新考虑公共工程投资领域的严苛禁令,以重启“提振投资所需的战略性交通和能源项目”。
阿根廷国家科学与技术研究委员会政治学家加布里埃尔·沃马罗则认为:“米莱可能会达成临时协议,推动比预期温和的改革,只为证明自己有所作为。但要说米莱会彻底‘回归常态’或建立广泛联盟?我怀疑他能否做到,甚至是否愿意做到。”
也有分析称,“共和国方案”或将提出更加严苛的结盟条件,增加米莱组建联盟的难度。曾担任马克里首席幕僚的费尔南多·德·安德烈斯提醒道,“(结盟)将在接下来的两年变得异常艰难。”
“阿根廷的中期选举通常被视为对在任政府成绩的考察点,会显著影响执政议程、国会版图与政治叙事,但对两年后的总统大选并不具有稳定的预测力。”袁梦琪指出,此前有很多案例表明,中期选举和两年后的总统选举结果不符。
不过,目前庇隆主义并未形成全国统一的强势人选。“最具潜力的面孔仍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省长阿克塞尔·基西洛夫,但他的影响有待全国化。庇隆主义内部现在各自阵营的权力竞争肯定更加白热化。”袁梦琪表示。
纪尧姆·朗则认为,米莱现象在阿根廷是个“异类”。“米莱之所以能崛起,是因为阿根廷经济状况非常复杂,他成功地利用了一种‘反体制’的情绪——那种‘烧掉一切’‘摧毁国家机器’的极端言论,带有强烈的反建制色彩与偶像破坏倾向。”他对澎湃新闻表示,“我认为,这是一种偶然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