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特朗普政府推动大规模移民遣返行动的背后，一场几乎不为外界所知的政治交易正在进行。特朗普政府想将数百名委内瑞拉移民驱逐到萨尔瓦多的监狱，但萨尔瓦多总统纳伊布·布克尔（Nayib Bukele）提出了一些要求 ：把九名被美方羁押的MS-13帮派头目送回萨尔瓦多。

这听起来像是一场普通的外交换人，但问题在于：其中几名MS-13头目并非单纯的罪犯，而是在美国司法部保护下的线人，他们曾向美方提供过关于布克尔政府与帮派之间秘密往来的重要证据。要将MS-13头目遣返萨尔瓦多，司法部长帕姆·邦迪需要终止司法部与这些人的协议。

特朗普与布克尔

美国国务卿鲁比奥在3月13日与萨尔瓦多总统纳伊布·布克尔的通话中承诺将满足他的这一请求。还向布克尔保证，邦迪会完成司法部的程序，华盛顿也会移交这些MS-13头目。作为回报，布克尔同意让美国使用当地一座被称为“反恐收容中心”（CECOT）的超级监狱，用来安置特朗普政府大规模驱逐出的移民。

将非法移民驱逐到萨尔瓦多的协议后来成为特朗普上任初期的标志性协议之一。尽管交换条件的概要已公开数月，虽然双方的“交换条件”早已为外界所知，但美国竟愿意背弃与关键线人的保密协议，此前从未被公开报道。

《华盛顿邮报》在周末发布了一篇深度独家报道，揭秘了特朗普政府与萨尔瓦多政府之间的这场秘密交易。

为什么要交易这九人

使这九名帮派成员被美方拘押的调查，是近年来美国司法部针对帮派犯罪展开的最重要案件之一。在特朗普第一任期末期，司法部成立了一个名为“联合特别行动组·火神”（Joint Task Force Vulcan）的专案团队。

火神专案组的目标不仅是打击那些在美国境内从事绑架、贩毒、谋杀等犯罪的“MS-13”底层成员，还要追查那些在萨尔瓦多境内远程指挥帮派活动的高层人物。

2021年，这个特别行动组宣布了首个重大起诉案，指控名单中包括十多名被认为是“MS-13”核心领导层的成员。起诉书详细描述了帮派最高理事会如何通过暴力和毒品、武器交易，在萨尔瓦多境内维持铁腕控制，并将其势力扩展至中美洲、墨西哥及美国。

MS-13帮派

一年后，第二份起诉书出炉，指控内容更为惊人：揭露了“MS-13”与布克尔政府之间的秘密联系。尽管检方并未直接指控或点名布克尔本人及任何具体官员，但他们指称，布克尔政府的某些不具名成员曾在萨尔瓦多监狱中多次秘密会见帮派头目。

根据美国起诉文件，布克尔政府同意给予帮派高层经济利益和更宽松的狱中待遇，作为交换条件，帮派承诺减少“MS-13”的公开谋杀案数量，从而制造出全国凶杀率下降的假象。检方指出，布克尔的幕僚们希望这种治安改善的表象能在选举中为总统本人及其政党赢得政治红利。

布克尔则多次否认曾与帮派成员进行谈判。然而，在火神专案组首次起诉“MS-13”后的几个月内，萨尔瓦多政府却释放了至少四名被起诉的帮派头目。其中之一是埃尔默·卡纳莱斯·里韦拉（Elmer Canales Rivera），绰号“好莱坞的克鲁克”（Crook de Hollywood）。根据司法部2022年的起诉书，他正是布克尔政府与MS-13谈判的主要代表之一。

埃尔默·卡纳莱斯·里韦拉

调查新闻机构《El Faro》获得的录音显示，一名布克尔政府官员亲自安排了他的获释，以向帮派展示所谓的“忠诚”。

美国检方指控称，萨尔瓦多政府高层官员亲自护送卡纳莱斯·里韦拉出狱，为他提供豪华公寓、配枪，并将其送至危地马拉边境协助其偷渡出境。在司法部公开布克尔政府涉嫌协助其越狱的指控后，卡纳莱斯·里韦拉于2023年11月在墨西哥被捕，当地当局很快同意将他引渡至美国。

卡纳莱斯·里韦拉在被押送至美国后，主动提出交出录音、照片、视频及其他文件，这些材料可揭示萨尔瓦多政府与“MS-13”帮派之间的秘密交易。他随后同意签署一份保密认罪协议，并向调查人员提供了关键情报。

这些信息成为美国方面多年调查的重要拼图。而这项调查的目的是揭露布克尔政府与“MS-13”达成的交易如何动用了美国资源，并由此危及美国人的安全。

“火神”的调查人员一直在追查两名涉嫌为帮派谋利、促成交易的布克尔政府高官。据路透社2021年底报道，美国当局当时正准备起诉政府社会福利机构负责人卡洛斯·马罗金（Carlos Marroquin）以及布克尔的副司法部长奥西里斯·卢纳（Osiris Luna）。

美国方面怀疑布克尔政府利用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的项目，为“MS-13”的头目提供了利益，但目前尚不清楚调查人员掌握了多少确凿证据。

曾参与“火神行动”至2021年的国土安全调查局（HSI）前特工克里斯·马斯托（Chris Musto）表示：“我们当时试图追踪资金流向，搞清楚是谁在转移资金、帮派如何收钱，而就在这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与政治人物之间的关联。”一位前国务院官员补充说，美国政府相信卡纳莱斯·里韦拉可能掌握着司法部所需的大量证据，以便推进这些起诉。

而一名现任美国调查员则警告称，如果按照鲁比奥的承诺，将他遣返回萨尔瓦多，整个案件都有可能因此崩塌。

一场互利的交易

鲁比奥和萨尔瓦多政府交易的核心，是换取美国进入萨尔瓦多新建的超级监狱——“反恐收容中心”（CECOT）的权限。该监狱被视为特朗普推动“美国史上最大规模驱逐行动”的关键环节。

CECOT是萨尔瓦多政府最新建成的巨型监狱，可容纳四万人，被视为布克尔“铁腕反犯罪”政策的象征。对特朗普而言，这正好符合他在国内推行的“史上最大规模驱逐行动”。

而对布克尔来说，这场交易既能展示自己与美国合作的姿态，又能拿回那些可能揭露他与帮派勾结的“危险人物”。官员表示，这项交易将使布克尔获得那些威胁要揭露其政府与“MS-13”帮派之间秘密交易的人。这些交易被认为帮助萨尔瓦多实现了历史性的暴力犯罪下降。

遣返这些线人对布克尔而言至关重要，因为这关系到他“强硬打击犯罪”形象的维持。同时，这一步也被视为阻碍美国针对其政府与“MS-13”关系的调查的重要举措。可以说，这笔“交换”让两边的领导人各取所需。

布克尔监管着一个被指控存在系统性虐囚问题的监狱体系，也因此遭到人权组织的强烈谴责。不过，特朗普对这些批评不以为意。相反，他在四月于白宫举行的一次高调会晤中公开赞扬布克尔的领导力。

特朗普在椭圆形办公室对布克尔说：“你为你的国家做得非常出色，我们很高兴能与你合作，因为你想打击犯罪，而我们也一样。”布克尔回应道：“我们非常乐意提供帮助。你们也有犯罪问题、恐怖主义问题——而这些都需要援助。”

美国执法界的愤怒

鲁比奥在促成这笔交易中发挥了核心作用，他利用自己流利的西班牙语和与拉丁美洲领导人的融洽关系，为特朗普最强硬的政策提供强力支持。

然而，鲁比奥的承诺在美国司法体系内部引起了强烈震动。多名现任和前任司法官员认为，这等于出卖了美国自己的情报来源，破坏了执法部门与线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

曾与联邦官员合作调 MS-13的道格拉斯·法拉赫 (Douglas Farah) 表示：“这项交易是对美国执法部门的严重背叛，美国执法人员冒着生命危险逮捕了该团伙成员。”

取消这些协议还可能严重损害司法部的公信力。美国司法部长期依赖线人来建立针对高级罪犯的案件，而这些合作协议的前提是，美国会对提供情报的人给予保护。如果现在反悔、不兑现以信息交换保护的承诺，未来美国执法部门将难以再与潜在的合作对象建立信任关系。

法拉赫质问道“还有谁会再相信美国执法部门或检察官的承诺？”

美国政府对交易对维护

美国国务院驳斥了外界对鲁比奥交易行为的批评，称这位国务卿的外交手段让美国得以在短时间内将数百名涉嫌属于“阿拉瓜之列”（Tren de Aragua，简称TdA）帮派的非法移民驱逐至萨尔瓦多，随后这些人又被转送回该帮派的发源地，委内瑞拉。

美国国务院发言人汤米·皮戈特（Tommy Pigott）表示：“特朗普政府的成果本身就说明了一切，顽固的TdA帮派成员已经被送回委内瑞拉……‘MS-13’帮派成员也正在美国和萨尔瓦多两地接受起诉。正是由于这些卓越努力，美国民众才更加安全。”

而美国司法部发言人盖茨·麦加维克（Gates McGavick）则表示，司法部为能与国务院合作打击并瓦解MS-13感到自豪。他强调：“本届政府在调查、起诉并拘押关键的外国恐怖分子方面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

萨尔瓦多政府未回应置评请求。布克尔政府的游说顾问达米安·梅尔洛（Damian Merlo）则为总统的做法辩护，称布克尔追捕“MS-13”头目的行为正当合理。

梅尔洛表示：“这些是萨尔瓦多的恐怖分子，他希望他们在萨尔瓦多服刑，那里有专门的反恐监狱，他们就该被关在那里，而不是在美国那些可被视为‘高档拘留所’的地方。”

双方履约效率不一致

到目前为止，布克尔确实履行了他的部分承诺。他在萨尔瓦多的CECOT超级监狱收容了大约250名被驱逐者，这些人随后又根据美国、萨尔瓦多与委内瑞拉之间达成的协议，被转送至委内瑞拉。

但特朗普政府方面的履约情况就没那么理想了。3月11日，美国开始采取正式行动，回应布克尔的引渡请求。但到现在，在布克尔要求的九名MS-13帮派头目中，美方仅归还了一人，塞萨尔·洛佩斯·拉里奥斯（César López Larios）。检方以“地缘政治及国家安全考量”为由撤销了对他的起诉，并在三月中旬将其驱逐回萨尔瓦多。

塞萨尔·洛佩斯·拉里奥斯

其余八人仍被拘押在美国。目前尚不清楚特朗普政府是否仍计划将他们遣返，以及即便有此意图，能否克服阻止驱逐的法律障碍。

今年四月，政府开始启动程序遣返另一名被指控的“MS-13”头目——绰号“吸血鬼”（Vampiro）的弗拉基米尔·阿雷瓦洛·查韦斯（Vladimir Arévalo Chávez）。但这一行动引起纽约一名联邦法官的审查，法官已下令暂缓执行，并质疑美方与布克尔之间部分协议的合法性。

据熟悉协议谈判内容的官员透露，布克尔在三月中旬与鲁比奥通话时，对可能遇到的障碍尤为担忧。布克尔担心自己的请求会陷入美国的法律程序泥潭，于是多次施压鲁比奥，要求他确保全部九名“MS-13”头目都能被遣返。

布克尔甚至承诺，如果这能促成交易，他愿意再收容来自美国的数百乃至上千名移民。他还保证，一旦这些帮派成员被送回萨尔瓦多，在他的监管下不会受到任何身体伤害。鲁比奥则向布克尔保证，他一定会拿回他的人，并强调美国公众对萨尔瓦多帮派成员的命运并不关心。

目前仍被关押在美国的八人，理论上可能随时被遣返回萨尔瓦多。一旦发生，他们将面临来自“MS-13”内部或布克尔政府本身的直接报复风险。“吸血鬼”阿雷瓦洛·查韦斯在六月写给主审法官的一封信中警告说：“如果我被驱逐，我的生命将处于极度危险之中，我会被拷打，然后被‘处理掉’。”

据一名萨尔瓦多官员透露，直到今年7月，布克尔仍对美国迟迟未兑现鲁比奥所承诺的MS-13头目移交一事表达不满。与此同时，一些美国司法部官员则对遣返这些人感到愤怒。毕竟，他们曾花费数年时间才将这些帮派高层逮捕归案并争取合作。

曾参与火神调查的FBI特工丹尼尔·布伦纳表示：“如果我拼命干了一整年，搜集证据、逮到人、让他面对司法，结果司法部或国务院却突然说，‘好吧，我们要撤销全部指控’，那真是让人心碎，作为办案探员，那简直等于被掏空了心。”

虽然司法部针对“MS-13”与萨尔瓦多政府之间秘密交易的调查在形式上仍在继续，但多名现任及前任官员透露，部门资源已被转向其他方向。一名曾在萨尔瓦多任职的前国务院官员说：“一旦牵扯到萨尔瓦多或布克尔，没有人愿意再碰，因为现在布克尔政府和白宫之间是直接通线的。没人敢碰那个话题。”

这场交易不仅暴露了特朗普政府为政治利益牺牲法治的代价，也让美国与萨尔瓦多之间的合作陷入前所未有的伦理与信任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