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骑着摩托车载着“秦始皇”,有说有笑、又打又闹。
西安景区里,这种大场面也是让人赶上了。演员郑国霖再现经典角色,当起NPC,与游客热情互动。
外界评价他“何以沦落至此”,但郑国霖本人却玩得开心极了:跳舞、签名、合影。游客喊一句“参见皇上”,他立马给“封官加爵”,情绪价值给得满满当当。
比起拍了上部没下部的工作,景区时间固定、没有剧本限制、报酬结算及时,对有知名度的中老年演员而言,是个赚钱的好去处。
那些古装剧的熟悉面孔,开始线下吸睛。
70岁的寇振海,抢了依萍的饭碗,在歌舞厅又唱又跳。56岁的翁虹,身着红裙再现猫妖形象。当然,钱也没那么好赚。63岁的马景涛,大热天穿着厚厚的戏服,中暑晕倒后,还得回来,接着奏乐接着舞。
景区成为明星再就业的大本营,背后是影视行业所面临的问题。项目减少、开机率下降、资源大幅倾向流量明星,种种导致中老年演员的机会不断减少。
时下,越来越多的艺人重启赛道,主动或被动。有的转行做起法国菜厨师、有的在街头创业,有的在泰山陪爬,更多的涌进了直播间。
极度饱和的娱乐生态下,光鲜只属于少数人,谋生才是多数人的头等大事。
主角变NPC,大概是今年内娱最真实的画面。
曾经高高在上的演员们,如今一改往日的“只可远观”,直接走进人群,成了景区最接地气的风景。
作为目前最活跃的“景区艺人”,郑国霖这几个月过足了“帝王瘾”,玩得比游客还开心。从上海千古情到杭州宋城,再到唐山河头老街,内娱欠的剧本,他在景区里演了回来。
在西安,“李世民”骑着摩托车载着“秦始皇”,若去的巧,甚至能见到“三皇共舞”大场面。游客喊一声“参加皇上”,他立刻“封官加爵”:男的封将军,女的封郡主。玩得开心,还附赠一个身旁的“公公”,互动氛围过于热闹。
不得不说,演员的优势在景区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发银票、闯鬼屋、不用背台词,玩嗨了讲几句土味情话,跳一段大展宏图。既能逗乐观众,又能顺手把钱赚。
郑国霖在景区表演
当然,这种提供情绪价值的工作,做起来并不轻松。
今年暑期,郑国霖顶着高温,穿着厚重戏服挥汗表演,上场前必须先吃防暑药。
可他本人却难得清醒:无论是拍戏,还是在景区打工,都当作一份本职工作,不值得夸耀,也无需卖惨。
他甚至真诚回应,“我只是一个小演员,普通家庭出身,自己的确缺钱,要赚钱养家”。
景区和艺人之间,算得上是一次双向奔赴。
对主办方而言,当下文旅产业缺乏新意,不得不绞尽脑汁为疲软的市场注入活力。他们盯上了自带流量的明星,希望能短时间内转化为客流。
数据显示,有老戏骨演出的场次,门票销量比普通场次高三成。
景区请明星带来流量,演员则靠往日角色变现。
选择郑国霖,正是因为他过往的历史剧底蕴与亲民形象,在景区扮演皇帝可谓得天独厚。
人到中年,演员背后更多的是养家压力。
尽管演出费用作为商业机密,外人不得而知。但比起影视剧拍了上部没下部的不确定,景区演出时间固定、没有剧本限制、报酬结算及时。对有知名度的中老年演员而言,仍是个稳定又赚钱的好去处。
于是,这群老法拉利们,吃到角色红利,顺势开启景区再就业。
63岁的马景涛,一个月内辗转三个景区。先后扮起《倚天屠龙记》的张无忌、《青青河边草》的何世纬。20年前的经典角色,如今竟成了他的养老保险。
甚至在一景区的山头,他头戴金冠、身着大红袍,摇身一变成了财神,边表演边吆喝着“马上来财”。
曾经的琼瑶男主,没了书生气质,多了几分沧桑。
马景涛在景区表演
让人唏嘘的是,在杭州景区直播时,35度高温下,他身穿四层戏服,连续表演四天,最后体力不支,晕倒在地。简单检查后,第二天重回舞台,接着奏乐接着舞。
从“咆哮帝”变为“商演劳模”,背后自然有沉重的经济压力。他有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儿子就读于上海国际学校,每年学费就高达四五十万。小儿子在学习音乐,准备去韩国做练习生,每年的培养成本疑似超过百万。
光是教育开销,足以让他不敢停歇。
马景涛在表演时突然摔倒
同样把经典角色当成长期饭票的,还有《情深深雨濛濛》里的“老爷”陆振华。
寇振海拎着马鞭,站在大上海舞厅门口,前一秒还板着脸,威严喊着“今天要是不教训你,你就不知道谁是黑豹子”,下一秒却马鞭一别,扭胯热舞,抢了“女儿依萍”的饭碗。
年过半百的他,娶了小21岁的妻子,婚后育有三个孩子。巨大的抚养压力摆在面前,老父亲只能加倍努力工作。
寇振海在景区表演
57岁的翁虹,也在景区再现经典。
在杭州,她顶着《春光灿烂猪八戒》里的经典发髻,伸爪勾唇一笑,25年前的“猫妖妙妙”又回来了。她也俏皮回应,“听说我是很多人的童年阴影? 隔了25年,还是这么恐怖吗? ”
刚演完“重生之我在景区当猫妖”,她又转场广东景区,穿着酒红色亮片短裙,唱着怀旧港曲,风韵不减当年。
翁虹在景区表演
如今,她和丈夫两地分居。女儿在国外读书,丈夫负责陪读和处理海外业务,翁虹则在国内继续自己的事业。此前,她曾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表演讲,鼓励女性自信自爱、追求梦想。
对艺人而言,走进景区演出并非偶然,而是理性权衡后的选择。既能带来稳定的收入,也能在有限的空间里保持曝光,算是一种务实的权宜之计。
在景区演出,要说没有落差,是不可能的。毕竟当年,他们都是炙手可热的当红演员。
郑国霖频繁现身各大景区,几乎每次都要扮演“李世民”,这是他在《隋唐英雄传》里的角色。戏里,他饰演的青年李世民,意气风发、充满睿智。凭借这一角色,他迅速走红。
英俊的面庞、眉宇间透着英气,郑国霖是饰演帝王的天选之子。后来,他又多次出演不同年龄阶段的李世民,成为“唐太宗专业户”。
《隋唐英雄传》,饰李世民
郑国霖的演艺生涯开始于中国香港TVB训练班,后来回到上海正式出道。
1999年,在电视剧《少年英雄方世玉》中,他饰演男三号胡惠乾,戏份很重但表演青涩,导演天天骂他,骂到最后他都想改行了。在张卫健的鼓励下,他奋力坚持下来,成功打开了古装小生赛道。
那些年,郑国霖塑造了太多经典角色:《绝世双骄》中,他是机智过人的翩翩少侠小江。《欢天喜地七仙女》里,他是憨厚纯情的董永。2014版《神雕侠侣》里,他又是观众公认的“最帅郭靖”。
《欢天喜地七仙女》,饰董永
最近几年,他开始在古偶剧里尝试角色转换,仅2024年,他就接了十一个父亲角色。他是《长相思》里杨紫的爹,《七时吉祥》里杨超越的爹,《长月烬明》里白鹿的爹。
虽然从男主变成了配角,但观众仍能从他身上看到熟悉的稳重。如今在景区演皇帝,也算是顺理成章。
《长相思》,饰皓翎王
寇振海,年轻时是《少帅传奇》里的张学良,翩翩公子的帅气形象,让他一度成为备受瞩目的小生。
但真正让他火遍大江南北的,是在《情深深雨濛濛》里饰演的陆振华。
这个既专横又悲情的父亲形象,被他演绎得入木三分:对失去挚爱的执念、对儿女的粗暴管教,他既是推动剧情的关键角色,也是观众当年的心头阴影。
《情深深雨濛濛》,饰陆振华
此后,他成为了“民国老爷专业户”,演绎了各类大家长角色。
他是《金粉世家》里老谋深算的政客,明知金家正走向没落,却无力改变命运。他是《京华烟云》里顽固父权的化身,拘泥于封建礼教,对家庭苛刻管控,最终造成曾家毁灭性的悲剧。
寇振海凭借细腻的演技,赋予这些“老爷”形象独特的灵魂,琼瑶都说,“你比我写的陆振华,还像陆振华”。
如今在景区,即便手里拎着马鞭跳舞,人们依然会联想到那个冷峻严厉的陆家老爷。
《金粉世家》,饰金铨
相比之下,“咆哮帝”马景涛的反差更大。
当年,他曾提名金钟奖最佳男主角,是琼瑶御用男一号。《青青河边草》《梅花烙》《水云间》里,他饰演的男主角深情又极端,情感外放、肢体夸张、台词激昂。
《青青河边草》,饰何世纬
转到内地发展后,他开始收敛情感,接连出演多部秘史剧。《孝庄秘史》里,他饰演的多尔衮对宁静饰演的大玉儿一往情深,成功转型为内敛霸气的中年硬汉形象。
在《封神榜之凤鸣岐山》中,他又披着蓬乱怒发,黑袍傍身,饰演暴戾的商纣王。当年制片方原本定了钟镇涛来演纣王,马景涛却主动请缨,凭着诚恳和执着打动了对方,最后成功塑造了这个暴君形象。
如今看到他在景区里摇身一变财神爷,要把他跟当年的荧幕男主联系起来,确实有点困难。
《孝庄秘史》,饰多尔衮
论起众多美艳的香港女星,翁虹是常常被忽视的那个。
她21岁参加亚洲小姐选美夺得冠军,当时开奖的是黄霑,为她颁奖的是张国荣。
签约亚洲电视台后,她经常扮演一些不被人记住的配角,更是缺少出圈作品。急于成名的她,决定效仿前辈叶玉卿,大胆突破戏路转型,一口气签下三部尺度大胆的电影。
首部作品是与任达华合作的《挡不住的疯情》,上映后票房未达预期。后来出演完《满清十大酷刑》《青楼十二房》,她也背上“艳星”标签。
《挡不住的疯情》,饰女主播黄洁仪
来到内地后,她努力寻找转型的机会。《春光灿烂猪八戒》里,她是魅惑俏皮的猫妖。《活佛济公2》里,她一人分饰两角,一正一邪,既是妖娆深情的玉玲珑,也是冷酷狠绝的雪女,展现了自己的演技。
如今女儿在国外读书,养家的责任便落在翁虹身上。但可惜,重返公众视野后,也只是在《宁安如梦》《大宋少年志2》等古装剧中演一些镶边角色。
时代在变、市场在变、观众在变,曾经执着于主角的他们,如今也要让位于赤裸的现实。
看似热闹的景区背后,隐藏着影视行业的低迷和“腰部演员”的生存困境。
内娱不景气,早已不是秘密。
2018年,“限薪令”出台,随即资本退潮,近万家影视机构关停,开机率和备案数大幅下降。2020年后,资源向头部演员和热门IP大幅集中。据云合数据统计,2025年上半年,长视频平台共上新271部剧集,同比减少33部。
越头部,资源越集中;越年轻,选择越多。反之,那些既非顶流、也非新人的群体,成为了行业转型的“牺牲品”。
曾有制片人直言,“现在剧组选角就像点外卖,要么选最贵的招牌菜,要么选特价菜,中间档很少有人要。”他们看重的,并不是能力,而是背后的流量和资本的力量。
内娱小花
如此一来,这群中老年演员的处境尤为尴尬。
过去他们擅长的正剧、年代剧明显减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角色,大多是父母或师父类的配角,甚至只是客串,角色刻板又扁平。
相比新生代,中年演员演技更加成熟、经历过生活磨练,按理说非常适合稳重有厚度的角色。可惜,内娱缺少这种剧本。他们不得不接受从往日主角到如今配角的转变。
胡杏儿谈女演员的中年困境
2010年左右,郑国霖明显感觉到低谷来临。他足足一整年没有戏拍,焦虑裹挟着他。影视行业的客观变化,与自身年龄的增长,逼着他接受角色转变。
当然,他也很快说服自己,调整了心态。“我不可能永远演小生,观众和市场会要求你转型,那我必须接受,这是演员的必经之路。”
女演员也面临同样的转型困境。
《情深深雨濛濛》的“雪姨”之后,王琳几乎成了“恶女人”专业户。以前接到的角色,人物尚有明显的层次感和时代感,现在接的几部戏,连台词都出现了雷同。
王琳不是没有抗拒过、挣扎过,但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选择权,只好硬着头皮演下去。
王琳剧照
温峥嵘,早期同样是恶女人设。
她塑造的恶,不是脸谱化的。《错爱一生》里,她是偏执的顾忆罗,《千山暮雪》中,她又是为爱疯狂的慕咏飞。片约减少后,一度只接主角戏的她,开始将配角演到底。
最近一次出圈,是在《雁回时》里饰演当家主母阮惜文,在一场长达3分钟的情绪爆发戏里,青筋暴起、瞳孔震颤,演得癫狂又悲怆。
温峥嵘剧照
如今火爆的短剧赛道,对中老年演员而言,也并不友好。
短剧拍摄强度极高、演员平均每天连续工作16小时以上。剧组也更倾向于启用新人或网红,表演追求快速外放,而非中年演员擅长的细腻内敛。
对他们而言,出演短剧不仅难以施展演技,还可能消耗多年积累的声誉。
但这条路已经开始有人涌进了,出于各种目的。
沉寂六年后,霍建华转向短剧,重新担任男主角。74岁的刘晓庆,上演“霸道总裁爱上绝经的我”。
“千年女二号”杨蓉,终于在短剧里做了回大女主。离婚后的王丽坤,受前夫影响,资源大不如从前,在短剧中“重新夺回一切”。
霍建华的短剧剧照
当然,年轻的顶流演员也并非一帆风顺。不珍惜羽毛,必然瞬间跌落。
胡一天,673天未进组,典型的“高开低走”。
2017年,他凭借《致我们单纯的小美好》爆火。之后片约不断,接连出演《绝代双骄》《民国奇探》《我的时代、你的时代》等热门剧,一度被称为“华策太子”。
然而一场“夜会门”之后,他的资源断崖式下滑。就算不断自降片酬,至今也无戏可拍。
在资源有限的内娱,等着争夺资源的同类型男演员,比比皆是。
内娱小生
但这场生存游戏里,被迫受伤的还有大量群众演员。
2024年11月,横店演员公会一纸降薪令,将原本8小时120元,下调为10小时135元,相当于群演时薪从15元下降到了13.5元。
光鲜的背后,是大量演员的现实困境。有人困在中间层、有人困在年龄中,还有人从未真正拥有过机会。
舞台中央永远属于少数人,更多的只能在角落里默默谋生。
时下,越来越多艺人选择转身。台前再光鲜,也得低头解决生活的柴米油盐。
那些短暂失业的艺人们,开始通过体力劳动缓解焦虑。他们把兼职生活搬上网络,模糊日常与表演的界限,企图重新获得关注。
41岁的于清斌,曾出演过多部电视剧男一号,与朱一龙也合作多次。
但同行不同命,现在的他,正骑着电动车送外卖,为每月一万多的房贷奔波。好在,通过短视频的主动曝光,他接到了短剧邀约。
出演过《风驰人生2》《小巷人家》的演员舒辰,工作间隙也选择送外卖,在网络上演一出“重生之我在横店送外卖”。以“体验生活”的名义,解决眼前的温饱问题。
《东北插班生》的男主角史元庭,直接去泰山做起了陪爬导游。白天600元、夜间700元,带领游客登山、提供装备和食物补给。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戏约,做陪爬出名后,也被短剧相中了。
也有人选择归隐式的转身,淡出娱乐圈。
曾参加《创造101》的陈语嫣,如今在上海迪士尼乐园里跳舞。作为游行舞者,她认为是在快乐的地方做着一份快乐的工作。
在微博中,她晒出工作日常,言语中流露着满足和欢乐。
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的许鹏,经历过临开机被换角,对行业里的潜规则感到失望,便回到山东老家,接管爷爷的摊位。
他的抖音粉丝已快破百万,便顺势做起了乡村带货生意。
当然,有点知名度的艺人,大批量开始涌入直播间,数不胜数。他们利用擅长表演的优势,推销着真假难辨的珠宝、各式护肤品和廉价快消品,试图在陌生场域里重建流量,保持存在感。
香港艺人更务实,中年转行并不稀奇。对他们来说,演员只是一份普通职业。
曾出演过《美人心计》《烽火佳人》的TVB小生陈键锋,2019年,他因病淡出演艺圈,考取了潜水教练证、独木舟、手语、幼儿护理等多项技能等级证书。
如今47岁的他,以优异成绩从法国蓝带烹饪艺术学院毕业,开启了法国菜厨师新职业。
陈键锋转行做厨师
42岁的香港小姐陈思琪,是港剧里的黄金配角。如今,没有戏约的她,正在广东摆摊卖鸡爪,日后打算开店经营。
她坦言,“我是香港小姐,那又怎样,这些头衔和演艺经验换不来好工作。”
去年参加《披荆斩棘的哥哥》的沈震轩,最近也在深圳做起了网约车司机。《使徒行者》的光环并不能成为生活的保障,及时转行只是务实的选择。
沈震轩坦言有经济压力
资本退潮后,影视行业必将迎来新一轮调整。那些主动转行或兼职的人,并非失败者,而是在看清市场规则后依然保持清醒、选择生存之道的人。
他们能在巅峰时全情演戏,低谷时踏实过日子。过程或许不再光鲜,但正因为坚韧,才更值得尊敬。
“想好好活着就要努力工作,只有努力工作才能快乐地活着。”深入景区后,郑国霖在微博里淡然写道。
第一次出现在景区时,他感到格格不入,十分尴尬。直到有人高喊“参见皇上!”,那一刻他的戏魂被唤醒,决心好好对待这份工作。
过去一个月里,他为适应景区节奏,恶补脱口秀,刻意练习与游客互动,努力把新鲜感和趣味感带进现场表演。
郑国霖在景区与游客互动
就像周星驰在《喜剧之王》里说的:“其实,我是一个演员。”
无论是影视剧里,还是景区舞台上,在哪儿演,不都是演吗?
重要的,始终是那份对表演与生活的真诚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