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巴冲突平息不久,巴基斯坦工农党(MKP) 总书记泰穆尔·拉赫曼(Taimur Rahman)教授7月初来访问中国,为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全球南方与多样性的现代化路径”国际暑期学校的同学们,作了题为“新国际经济秩序——理解第三世界”的讲座。
作为一位马克思主义者,拉赫曼的另外一个身份是拉哈尔管理科学大学政治学副教授,他激情洋溢的开场白、用吉他弹唱《国际歌》以及两个多小时的讲座,点燃了学子们的讨论热情。
在此次访问期间,观察者网邀请拉赫曼做客【思想者茶座】。我们探讨了中国读者们关心的印巴冲突和亚洲的安全,也深入讨论了巴基斯坦华人遭遇的恐怖袭击,以及全球南方国家在全球保护主义之下如何应对竞争与合作等敏感话题。
以下是访谈文字实录。
拉赫曼做客观察者网【思想者茶座】
【对话/观察者网:高艳平】
争取巴基斯坦经济独立是工农党的核心使命
观察者网:对于中国观众来说,大家对巴基斯坦工农党并不熟悉。能否请您首先介绍一下这个党派,包括它的意识形态、目标,还有您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此外,巴基斯坦工农党或更广泛的左翼如何影响巴基斯坦的国家决策?
泰穆尔·拉赫曼:首先,我要表达由衷的荣幸——不仅有机会来到中国,更能做客贵节目,衷心感谢你们的邀请。我此次访华的重要目的之一,正是向中国人民介绍巴基斯坦左翼运动与马克思主义政党的历史。
巴基斯坦马克思主义运动发轫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印巴分治前,其与印度共产党同源;1948年巴基斯坦建国后,巴基斯坦共产党正式成立。至六十年代末,国际共运内部爆发重大理论论战,部分共产主义者选择坚定支持中华人民共和国。这股力量在巴基斯坦建立了“工农党”(Mazdoor Kisan Party),该党在七十年代发展为具有广泛群众基础的重要政治力量,曾在部分地区成功从封建领主手中夺取土地并分配给贫苦农民,至今仍在这些区域保持影响力。
1994年,巴基斯坦共产党与工农党合并,组建了共产主义工农党。我个人于1998年开始参与该组织的工作,至今我已为党奉献了27年,目前担任中央委员会总书记。我们的核心诉求是让巴基斯坦的劳动人民真正掌握国家政权,使国家的发展道路服务于全体人民,而非少数精英、资本家、封建地主或帝国主义势力。
当前,巴基斯坦面临的最严峻挑战之一在于:虽然我们和许多南方国家表面上获得了政治独立,但实质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却操控着全球南方国家的经济命脉。这种经济附庸地位导致我们一旦停止接受IMF的短期贷款——这些贷款往往附带严苛条件——国民经济就会陷入停滞。这些条件意味着紧缩政策,给巴基斯坦人民带来深重苦难。就在不久前,我们国家刚刚经历过这样的“救助计划”,为获得贷款不得不实施极端紧缩措施,导致通胀飙升、失业率暴涨,实体经济几乎零增长。其中电力能源问题尤为突出,成为制约发展的关键瓶颈。
这些核心问题正是我们巴基斯坦工农党当前的主攻方向。我们清醒地认识到:从1949年中国解放到1947年印巴独立,全球南方国家经过漫长反殖民斗争赢得政治主权后,国际资本却通过操控经济政策逐步剥夺了我们的经济自主权。我们“工农党”(意为工人与农民政党),就把争取巴基斯坦的经济独立作为我们的核心斗争纲领和全力推动的目标。
值得庆幸的是,社交媒体已成为我们影响公众认知与舆论的强大工具——过去我们只能依赖纸质媒体和党内刊物发声,如今却能通过社交媒体迅速传播主张。我们制作的关于巴基斯坦当前经济困境的视频不仅在党内支持者中传播,更在广泛的圈层中获得了关注。
以独立发电商(IPPs)问题为例——这是我们发起的关键运动之一。1994年代巴基斯坦为吸引私人投资解决电力短缺问题,引入独立发电商(Independent Power Producers)政策,即政府与IPP签订长期购电协议,以保证私人发电厂的收益。这种机制导致电价持续攀升,当前巴基斯坦电价高企已形成恶性循环:高昂电力成本推高企业经营成本,进而抬升所有商品价格。而政府对电力、汽柴油加征的各类税费更使物价呈螺旋式上涨。
这已成为制约巴基斯坦发展的重大瓶颈。我们推动的这场电力改革运动已引发各政党关注,政府也多次重新审视该议题。突破这个能源困局,对巴基斯坦经济发展至关重要。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目前很多私人发电厂由中资控股,中方已向巴政府明确表示:只要巴方修订现行独立发电厂政策并制定公平且适用于所有发电企业的新规,中方将严格遵守新政策。巴基斯坦政府亟需制定新的能源政策,使其真正有利于国家经济增长和市场经济发展。
印巴冲突:我们必须重新审视双边政策
观察者网:5月份,巴基斯坦和印度的一场冲突引发全球关注。大致过程是4月22日,印度查谟和克什米尔中央直辖区帕哈尔加姆市附近发生恐怖袭击,导致25名印度人和1名尼泊尔公民丧生,此后印巴紧张局势升级。巴基斯坦总理谢里夫驳斥了印度关于伊斯兰堡与克什米尔恐怖袭击事件有关的指控。5月7日凌晨,印度国防部宣布,为报复帕哈尔加姆恐袭而实施“辛杜尔”行动,打击了巴基斯坦境内的“恐怖主义基础设施”。而巴基斯坦方面表示,印度袭击了巴基斯坦的五个居民点,造成至少31人死亡,57人受伤。2025年5月10日的印巴空战,是继2019年巴拉科特冲突后南亚最激烈的空中对抗。印度还扬言要切断印度威胁切断克什米尔水源等等。
尽管各种分析很多,我们还是想问问您作为巴基斯坦的政治家,您认为这场冲突的根源在哪里?
拉赫曼:要知道,在各类战争与冲突情境中,各方都会提出诸多主张并相互反驳。在冲突激烈之时,很难去核实每一项主张。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巴基斯坦历史上的某个时期,巴基斯坦曾公开支持克什米尔的斗争。
因为巴基斯坦认为,1947年英国政府处理克什米尔问题的方式——直至今日巴基斯坦仍持此观点——不符合当地民众的意愿。正因如此,在过去七十年里,巴基斯坦始终表示,我们正通过外交努力、政治努力以及在国际社会中的行动,推动以符合克什米尔人民意愿的方式解决该问题。
而印度方面自然认为这种观点有误。他们辩称,虽然根据1948年联合国决议应在克什米尔举行全民公投,但巴基斯坦本身并未履行该决议规定的义务,导致公投无法实现。所以,印度坚定地认为克什米尔是其领土的一部分,准确来说是查谟-克什米尔地区属于印度。目前,部分克什米尔地区仍归巴基斯坦管辖,部分则归属印度。自1948年以来,局势便一直如此。1948年,我们就因这一棘手问题爆发过战争。
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克什米尔兴起了一场本土独立运动,当地民众渴望脱离印度统治。不过,其中许多人也主张脱离巴基斯坦,即让克什米尔独立于印巴两国之外。这场运动由查谟-克什米尔解放阵线(JKLF)领导,同时也得到了当时宗教右翼势力的参与,尤其是到了80年代后期,宗教右翼势力逐渐主导了克什米尔的独立斗争。在这一历史时期,毫无疑问,巴基斯坦也曾支持克什米尔的独立斗争。
但在穆沙拉夫将军掌权后,巴基斯坦的军方和政府实际上开始重新审视这一政策,尤其是在卡吉尔冲突、阿格拉峰会等其他层面的会议之后。他们开始反思整体战略,并采取了一系列重要举措,积极推动印巴和平解决方案,印度方面也展现出了同样积极的态度。
事实上,早在那之前,从20世纪90年代直至21世纪初,双方都为此付出了努力。自90年代后期起,从《拉合尔宣言》开始,双方都认为必须携手合作,共同商讨克什米尔问题的解决方案。实际上,双方形成了一种事实上的共识:不跨越“实际控制线”采取任何行动,杜绝跨境恐怖主义,不支持此类行为。双方虽可在政治和外交层面继续为解决克什米尔问题进行辩论,但不会支持任何形式的跨境武装分子活动。
尽管印巴两国为推动关系正常化付出了巨大努力,边境仍时常发生交火和零星暴力事件。每当两国朝着这一方向迈出一步,克什米尔内外的武装分子就会采取行动破坏这一进程。他们会发动武装袭击,制造屠杀,杀害平民。他们在德里发动袭击,在孟买制造了震惊世界的恐怖袭击,克什米尔境内也发生了多起袭击事件。
据印度和国际社会认定,这些袭击主要由两个组织实施,分别是“虔诚军”(LeT)和“穆罕默德军”(JeM),而且有说法称这两个组织在许多情况下是联合行动的。于是便形成了一种模式:印巴政府刚推动和平进程,突然就会发生恐怖袭击,随后双方便宣称和平无望,经过一段时间的缓和后又再次走向紧张,如此循环往复。
这种模式必须被打破,而打破它的唯一途径是印巴两国坚定地致力于关系正常化。因为存在一些势力对印巴和平持敌视态度,他们不想要和平,而是希望克什米尔的冲突持续下去,将其视为“圣战”,认为是神圣的使命,觉得他们的斗争是为了克什米尔人民的解放。
我承认巴基斯坦曾一度支持这些运动。然而,自阿格拉峰会以来,巴基斯坦的国家政策在这方面已经发生了变化。但这些组织已经失控,继续自行其是,破坏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的和平努力。
我的判断是,在没有确凿证据表明巴基斯坦政府直接策划了像帕哈尔加姆袭击这样的恶劣事件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些组织是在自行行动,破坏和平进程。如果我们能让印度和巴基斯坦人民认识到这种模式,那么我们就有望推动两国达成共识,共同合作打击一切形式的跨境恐怖主义。这也是我们的诉求,我们不想看到另一场帕哈尔加姆式的屠杀。我们谴责仅仅因为宗教身份就对平民进行屠杀的行为——这是一种骇人听闻的暴行。
作为巴基斯坦人,我必须指出:巴基斯坦政府不应总是等待印度提供证据或将责任推给印度,而应主动作为。因为只有我们率先迈出第一步——明确表态珍视和平、决心终结跨境恐怖主义、坚决打击境内外恐怖活动,向国际社会表明我们绝不姑息任何形式的恐怖主义(毕竟我们自身也是恐怖主义的受害者)——才能真正建立信任措施。我们应当采取切实行动,在印度和国际社会之间构建互信。至于印度方面该怎么做,那要由印度政府自行斟酌。
因此我建议巴基斯坦政府:要通过实际行动——而非空洞言辞——向世界证明我们致力于和平,既未参与也未纵容任何跨境恐怖主义。对于任何从巴基斯坦越境或利用巴领土实施恐怖活动的势力与个人,我们必须主动追查、彻查严办、依法惩处。这是至关重要的正确举措,有助于缓解信任缺失,向彼此证明我们坚守和平的决心。
但遗憾的是,边境另一侧正充斥着某些媒体主播煽动的激进言论。在帕哈尔加姆事件中,他们甚至未待调查展开、未及了解真相,就迫不及待地跨国指控。这种做法完全基于陈年旧账——那些确实发生过的历史污点,却刻意忽视巴基斯坦近年来管控极端势力、拒绝参与恐怖活动的努力。他们这种“先定罪后调查”的做派,与印度当下推行的所谓“新常态”立场同样令人忧虑。
在两国冲突最紧张的时候,印度曾经声称:“鉴于历史问题,只要克什米尔发生恐袭就必归咎于巴基斯坦,这将构成战争行为,我们将对巴开战。”这种逻辑无异于将战争发动权交给任何一小股恐怖分子——他们可能借此瞬间点燃印巴这两个核大国的战火,后果不堪设想!
国家行为理当异于个人冲动。普通人受到伤害时可能会诉诸暴力,但大国作为复杂的组织,必须经过彻底调查、审慎考虑和多利益相关方协商后才能做出决策。在当前形势下,我们正在制造一种局面,即一个恐怖组织可能引发核武国家之间的战争。
试想:四个企图挑动印巴冲突的极端分子,甚至无需越境,只需在印度本土发动一场骇人袭击后宣称与巴有关联,就能瞬间点燃战火。即便他们不主动攀扯,印度也可能直接认定巴方责任。这种“膝跳反应式战争”将把南亚推向深渊——两个拥核国家的冲突一触即发。
因此我们必须重新审视双边政策。我从不单方面指责某一方,因为我们终极愿景是全球南方(Global South)的和平——包括印巴中、印巴中孟、印巴中尼泊尔斯里兰卡等所有邻国的和谐共处。我们渴望地区和平,战争只会带来毁灭性灾难。某些全球大国或许乐见冲突,但这不符合我们的利益。必须认识到:唯有通过平等对话协商,才能化解各方合理关切,这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解决之道。
亚洲拒绝战争!我们要给人民发展的机会,让下一代享有安全保障
观察者网:在冲突发生期间,您在接受《印度与全球左翼》的广播节目采访时表示“我们不想成为任何国家的代理人”,这话说得非常好。从中国人的角度来看,我们绝不希望亚洲爆发代理人战争,我们渴望亚洲和平。如果印巴战争升级,巴基斯坦作为中国的传统友谊国家,一旦美西方介入,很可能引发一场代理人战争。能否请您再次分享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拉赫曼:当然,我很乐意深入阐述。纵观历史,我们总能看到当大国崛起时,它们惯于驱使他国为其火中取栗。这种现象屡见不鲜。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印度大部分殖民征服竟是由印度人干的——英国人出资组建军队,却是印度人互相厮杀,协助英国征服了自己的祖国。这就是旧时代的典型模式。
独立后,我们再度见证了冷战格局的形成(始于1945年)。当时许多国家与美国结盟,巴基斯坦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参与了东南亚条约组织(SEATO),该组织旨在对抗越南以及印度支那地区法国殖民统治下的独立斗争;我们还加入了中央条约组织(CENTO),其目标是遏制埃及纳赛尔、叙利亚和伊拉克等国兴起的阿拉伯民族主义运动(伊拉克最初加入后退出)。
东南亚条约组织(已解散)元首会晤。百度百科
这两个冷战军事同盟都有巴基斯坦参与,我们的外交政策也完全倒向美国阵营,致力于对抗苏联。不过,自1960年代起(甚至更早),我们与中国建立了日益紧密的关系。但对苏联,我们始终坚定支持美国的遏制战略。在阿富汗问题上,我们扮演了关键角色——支持阿富汗圣战运动。在我看来,这给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都带来了极其负面的影响:它不仅未能推动发展,反而将地区拖入了中世纪般的黑暗时期。这绝不符合阿富汗或巴基斯坦人民的利益。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印度在1950年代初期就奉行不结盟政策,尼赫鲁是不结盟运动的主要缔造者之一。中国也曾是不结盟运动的重要支持者。而美国在冷战初期(1960年代)的战略意图正是离间中印关系,将印度推向与中国的对立面。我认为1962年中印战争背后,大国势力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迫使印度与中国兵戎相见。这对亚洲两大人口最多的国家而言绝对是灾难——试想两国交战将彻底摧毁亚洲。某些势力巴不得看到这种局面,因为亚洲若陷入战火,它们毫发无损,而我们将失去一切。
今天印度作为金砖国家合作机制(BRICS)的创始成员国之一,某种程度上延续了不结盟的理念。但近期我们察觉到,印度似乎自视为新兴大国,而非任人摆布的棋子。这种认知可能只是幻觉——无论已成事实还是即将发生。因此,印度似乎不再担忧大国如何运用其强大的政治军事影响力来操控自己。如今印度的舆论基调与美国“全球反恐战争”高度契合。事实上,印度声称对巴基斯坦发动的跨境打击就是“先发制人战争“——以反恐为名越境轰炸九个目标地点等。
但这种策略极其危险,因为美国的先发制人战争(以反恐为幌子)后果惨烈:他们占领阿富汗二十年,最终得到了什么?至今仍要应对塔利班问题。再看叙利亚、利比亚、伊拉克——以伊拉克为例,美国声称其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发动入侵,结果根本找不到所谓证据。与美国一起入侵伊拉克的英国前首相托尼·布莱尔后来公开道歉:“我们当时的情报有误,我对在伊拉克的行动表示悔恨。”但这场战争造成逾百万人死亡,国家体系崩塌,最终导致教派冲突(什叶派与逊尼派的矛盾),这种矛盾后来也蔓延到了叙利亚。
2003年美国时任国务卿科林·鲍威尔在联合国安理会以虚假证据指控伊拉克藏匿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这种战争没有赢家。利比亚陷入内战,也门战火连天,整个地区危机四伏。如果先发制人战争真能带来好处,那伊拉克、中东或阿富汗应该展现出积极成果——但事实并非如此。
全球范围内极端组织与恐怖主义问题确实存在,但大量学术研究表明:解决这类问题需要精细化的综合策略,必须从政治、民族、文化、意识形态等多维度审慎应对,通过复杂治理手段化解矛盾。指望武力蛮干就能解决问题?绝无可能!必须明确:抵抗运动乃至恐怖主义的形态演变,往往源于社会历史进程中长期积累的意识形态、理论认知、文化变迁和政治发展,而非单纯军事行动的结果。
正因如此,我认为印度应当重新审视其对巴基斯坦的跨境战争策略。对一个核国家采取这种手段,历史上从未成功过,在印度也不会奏效。这让我们都深感忧虑。
我建议印度朋友继承不结盟外交的传统。要知道,印度曾在巴勒斯坦问题上发挥过重要作用——当巴基斯坦对此漠不关心时,印度支持了阿拉法特和巴解组织(PLO)。所以当我听到某些印度朋友如今对巴基斯坦问题的表态时,有时会震惊于这个与我记忆中支持巴解组织的印度判若两国。
我认为印度首先不应与巴基斯坦开战,因为这会使整个地区面临核战争的危险:巴基斯坦拥有核武器和强大军力,绝非某些宣传口中所谓的“失败国家”。尽管我们可能批评其政策方向,但必须承认巴基斯坦的国家能力强大——尤其在战争应对上,近期事态已清晰证明其具备反击实力。更何况,即便国家相对弱势,只要拥有核武器,就绝不能被视为任人拿捏的对象。挑衅一个可能动用核武器的拥核国家是危险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任何印巴局势的升级都极其危险。更糟的是,若冲突持续,双方都会寻求大国撑腰,这将给某些势力介入南亚提供可乘之机——比如挑动中印对抗。这对谁有利?中国不会受益,印度也不会。
中印巴都是拥有强大军队的核武器国家。亚洲爆发战争的念头必须彻底摒弃!这等同于自杀,将摧毁我们自1947年和1949年以来建设的一切。
看看中国人民创造的奇迹吧!独立后取得的成就令人叹服——你们成功洗刷了百年屈辱,这种发展值得最高赞誉。我希望看到这样的发展,不仅仅在中国出现,而且在印度、孟加拉国、尼泊尔和斯里兰卡:让这些国家的人民过上幸福的生活,实现发展和进步,就像中国人民一样摆脱贫困。
战争只会让我们倒退到1940年代的黑暗岁月——这或许符合域外某些势力的利益,但你我以及所有生活在印度、孟加拉国、尼泊尔和斯里兰卡的人,怎能眼睁睁看着家园付之一炬?怎能容忍城市化为废墟?印巴战争无利可图,中印冲突破坏力惊人,北约通过将预算提升至成员国GDP的5%来制造战争威胁,同样只会带来城市毁灭与文明倒退。
我们不要战争!我们要给人民机会重建生活,让下一代享有安全。谁想看到加沙的惨剧在亚洲重演?在非洲上演?没人愿意!这才是真正恐怖的景象。中国人比任何人都清楚二战期间遭受的苦难——我在上海见过那些纪念碑,目睹中国人民(以及朝鲜、缅甸、越南等国人民)曾经历的残暴占领史,那是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谁愿意重蹈覆辙?绝对不行!我们绝不能走向战争,不能放任跨境攻击与城市毁灭。我们必须寻求和平解决方案——这是唯一的出路。
中巴经济走廊:应视作重塑未来百年历史进程的伟大项目
观察者网: 巴中友谊源远流长,中巴经济走廊(CPEC)作为“一带一路”旗舰项目备受中国读者关注。但时而发生的恐怖袭击也成为我们之间的一道伤痕。曾有在巴基斯坦工作的中国学者经历过可怕的时刻,他的一位朋友在2022年针对卡拉奇孔子学院的恐怖袭击中不幸遇难。去年,中巴经济走廊(CPEC)的项目现场也发生了另一起袭击事件,这令人痛心。这些事件也引发部分中国学者对这个项目意义与代价的讨论。我也采访过贵国驻上海总领事以及前驻华大使,他们表示,巴基斯坦政府正竭尽全力保护在巴中国人。我看到您曾经就中巴经济走廊的劳工问题写过论文,这些年过去了,您如何全面地看待中巴经济走廊项目,以及您如何看待巴基斯坦的安全问题?
拉赫曼:我对中巴经济走廊有着更为宏观的历史视角——这与许多普通民众乃至政策制定者的看法截然不同。虽然中国与巴基斯坦所在的南亚次大陆互为永恒邻邦,但喜马拉雅山脉的阻隔使我们文明间的交流远不如地理相近应有的那样频繁。
事实上,我们与中华文明及东方世界的交往主要通过丝绸之路实现:佛教及其他思想通过这条古道传入南亚,南亚的智慧也经此传往中国;正是通过丝绸之路,我们得以了解中国的历史、文化成果与思想精髓。
古丝绸之路路线图
如今,随着全球与中国科技的发展,丝绸之路正在升级为超级通道——但这不仅是货物(如相机、麦克风、鞋类等商品)流通的超级高速公路,更将成为思想、文化、哲学乃至世界观交流的超级通道。正因如此,我认为这条连接我们的走廊不应仅着眼于一两年甚至五年的短期利益,而应被视为将重塑未来一两百年历史进程的伟大工程。它将为我们提供向中国学习的空间,也将让中国人民更深入地了解巴基斯坦的独特性。
从这个意义上说,当我们谈论南南合作与全球南方国家团结时,“一带一路”倡议或中巴经济走廊都是这种合作的生动体现。当然,在实施如此宏大的历史性工程过程中——涉及成千上万参与者、数十亿美元投资以及各种技术难题与财务挑战——必然会出现问题。巴基斯坦方面可能在某些事务上处理欠妥,中国方面也可能存在需要改进之处。这些问题需要解决,但不应成为全盘否定项目,或因局部失误就彻底放弃该项目的理由,那将是极其严重的错误。
这绝非绝大多数巴基斯坦人民(包括我本人在内)的意愿。我们渴望项目推进,并深知必须通过磨合解决问题。例如,我与巴基斯坦劳工运动和工会联系密切,他们常向我反映:“我们在某工厂或项目中工作,这里存在劳动权益问题,那里也有类似情况……”显然,我们需要找到解决这些矛盾的方法——在我看来,其解决方式应当最终惠及劳动者群体。这是另一个需要关注的重要方面。
当然,具体实施中可能存在需要重新评估的个别事项,但整体而言我坚定支持中巴经济走廊。
中巴经济走廊。中巴经济走廊巴方官网
现在谈到另一个关键问题:那些袭击在巴中国公民(包括教师、工程师及普通工人等)的恐怖分子。首先必须明确:我们谴责一切针对中国公民的恐怖暴力行径,此类暴行必须立即停止,杀害无辜者绝无任何正当理由!究竟是谁在发动袭击?其动机为何?
目前主要存在两类针对中国人的袭击者,主要有两股势力:其一是俾路支民族主义者,其二是宗教极端分子。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动机。
俾路支民族主义者本质上不想生活在巴基斯坦——这群人将巴基斯坦国家视为殖民统治的产物,认为巴基斯坦当局对俾路支地区实施了殖民统治。当中国在巴基斯坦投资时,自然需要通过巴基斯坦政府开展合作。因此,他们透过对巴基斯坦政府的认知棱镜来看待中国,既然认定巴基斯坦政府对俾路支进行殖民,便也把中国视为“殖民进程的参与者”。正因如此,他们宣称中国扮演着帝国主义角色,是“殖民势力”,是“新东印度公司”——这种认知主要源于他们对巴基斯坦政府的看法,进而影响了对中国的判断。
这个问题必须设法解决。具体方案我暂不确定,但首要且最关键的是:巴基斯坦政府必须加倍努力,确保每一位赴巴中国公民的安全。当看到卡拉奇大学孔子中心遇袭事件时,我深感痛心——作为一名大学教授,目睹同仁遭受如此暴行实在骇人听闻。那些中国教师怀着赤诚之心而来,只为传授知识、造福当地,却遭遇如此悲剧,实在令人痛心疾首。因此,巴基斯坦政府必须付出更多努力。
当然,问题在于施暴者并非政府。巴基斯坦政府希望中巴经济走廊成功,渴望与中国保持良好关系,但有时确实无力管控这些极端组织。你们可能注意到,巴基斯坦境内频发针对国家机构、政府人员、学校、医院乃至机场铁路的袭击事件,而政府始终未能彻底解决这些问题。
第二类是宗教极端分子。他们自认为是在对中国发动“圣战”。必须强调的是:我并非为其辩护,而是向中国人民阐释他们的思维逻辑——请务必理解,我绝非认同这种观念,但唯有理解其心态才能有效应对问题。他们通过阿富汗与巴基斯坦、中国(包括新疆地区)保持往来——这是他们的行动逻辑与动机所在。西方媒体在此事上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恶劣作用。
坦率地说,在巴基斯坦国内,中国政府尚未能用当地民众能理解的语言阐明事实真相。事实上,连我自己都需耗费大量精力挖掘真相。在当前的“叙事战争”中,各种信息相互冲突,民众对事件全貌认知模糊,甚至对中国立场一无所知。比如我问学生或民众:“是否知道活跃在当地的圣战组织?”“知道它们的名称吗?”“了解它们的所作所为、历史背景吗?”答案统统是“不知道”。这表明他们对中国的具体情况乃至国际大局都缺乏基本认知。
更普遍地说,不仅针对这一问题,巴基斯坦民众对中国的整体了解也非常有限。他们知道的不过是:中国发生过革命,有个毛泽东,后来有了改革开放,中国经济快速增长,数亿人脱贫...这些碎片化信息完全不足以支撑他们对中国历史、政治、经济形成系统认知。
相比之下,我们对美国、英国政治的了解反而比对我们的邻居中国更深入——毕竟巴基斯坦充斥着西方媒体。我认为中国政府需要重视这点:虽然有CGTN英语频道,但受众极少。若能增加乌尔都语出版物,或通过乌尔都语广播(甚至从线上广播起步,无需高昂的卫星频道成本,社交媒体推广费用更低),效果会大不相同。比如开设乌尔都语节目,用当地语言解读中国政治、历史、政策立场,与巴基斯坦民众展开对话,让他们理解中国政府的考量、中国人民的思维方式——目前普通民众对此几乎一无所知,连相关组织的名称都不清楚。
我坚信:只要提供准确客观的中国信息,巴基斯坦民众就能做出更明智的选择。事实上,他们普遍认为“中国是巴基斯坦最亲密的朋友”,但这种认知仍需不断巩固。包括我在内,我们都渴望深入了解中国——因为中巴关系日益紧密,中巴经济走廊和“一带一路”倡议不断推进,双方合作深化符合我们的发展利益。
因此我们需要了解中国,中国也需要理解我们。应当加强语言学习(你们学乌尔都语,我们学中文),增进人文交流,增加民间往来,制作更多乌尔都语节目来介绍中国的历史、政治、经济、文化、思想与哲学辩论——这将产生深远影响。
我的核心建议是:请从社交媒体入手,创作乌尔都语内容向巴基斯坦民众介绍真实的中国;继而搭建中巴对话平台,未来甚至可能发展为类似CGTN的全球卫星频道。乌尔都语与印地语高度互通,该平台不仅能覆盖巴基斯坦,还能触达印度受众——这将产生不可估量的价值。
相互合作而非对抗冲突才能实现共同繁荣,这是全球南方必须牢记的关键
观察者网:中国与全球南方国家有着共同的反对帝国主义、反对殖民主义的经历。全球南方国家的团结变得极其重要,但全球南方具有多样性,尤其是当全球保护主义抬头时,国家利益往往优先于全球南方的共同价值观。我们知道——比如,巴基斯坦在2024年12月10日宣布对中国出口的氯化石蜡产品加征30.17%的反倾销税;巴西政府也宣布对中国出口的钢铁、光纤电缆和其他化学品征收新关税,等等。您认为南方国家之间如何加强合作,避免这种互相伤害的情况?
拉赫曼:看看中国是如何处理这类问题的。回顾历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中越之间曾有过很多紧张关系。但如今,中国是越南最大的贸易伙伴之一。中苏(俄罗斯)之间也曾有过严重分歧,但现在我们看到,在金砖国家等框架下,中俄两国保持对话,有许多共同利益。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曾几何时,中国甚至不被允许进入联合国,但这个问题后来解决了,国际贸易也得以发展……政治就是这样,国家之间总会有分歧。
最近,中国做了一件让伊斯兰世界惊叹的事情——促成伊朗和沙特阿拉伯坐到同一张谈判桌前,并帮助他们展开对话。如果中国能让伊朗和沙特这样的国家坐下来谈,那么其他问题也就能解决。重点是:分歧会存在,许多问题可能无法立刻达成一致,但总有办法绕过这些障碍。也许我们无法在某个具体问题上(比如某种化学品或其他争议)达成共识,但我们可以找到双方都能妥协的领域——你在这个问题上让步,我们在另一个问题上让步,最终实现互利共赢。
中方促成沙伊北京对话。外交部
因此,我们必须更深入地思考所有可以合作的领域。我不仅指巴基斯坦和中国,而是整个全球南方。比如,我们应该重新推动与印度的合作——恢复学术交流、学生交流、文化交流,并设法解决印度河水资源条约相关的水资源争端。因为归根结底,谁会从中受益?肯定不是远在加拿大的某些人。如果巴基斯坦和印度能合作,或者中国、印度、巴基斯坦乃至整个南亚能携手,受益的将是我们自己。
我们必须认识到,相互合作而非对抗冲突,才是实现共同繁荣的道路。这是全球南方必须牢记的关键。我们这个群体遭受了数百年的殖民主义压迫,而殖民主义得以统治全球的手段,正是通过分化各国以及全球南方内部。这一点必须被认清。
是的,我们之间存在分歧,但更重要的是大局——我最欣赏中国的地方在于,你们会做50年的长远规划,而不是只看5年或5个月。这太了不起了。全球南方也应该有这样的远见。想想看,50年后,这些化学品或者钢铁的贸易争端,还重要吗?
不要只盯着细节,不要狭隘短视,要高瞻远瞩。全球南方只有通过加强内部合作,才能摆脱对全球北方少数殖民国家的依赖,以及不平等交换的困境。首先必须认清:我们自身就是殖民主义历史的产物,我们的长远利益与彼此的深度整合息息相关。
以非洲国家为例——它们与西方的贸易量反而超过相互之间的贸易,与邻国的往来少于与西方国家的往来。这种现象很奇怪,但正是历史形成的模式所致。我们必须重新思考这种格局,其他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我无需纠结细节,但核心原则必须明确:为了摆脱那些曾殖民我们、剥削我们的国家的控制,我们必须更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看到中国已经摆脱这种依赖关系,我由衷高兴——事实上,我在演讲中多次提到这一点。对中国而言,殖民主义的历史问题已成为过去,它正迈入全新的发展阶段,这太令人惊叹了。作为少数成功摆脱殖民枷锁的国家之一(尽管曾遭受殖民统治),中国为其他全球南方国家树立了榜样。
我认为,巴基斯坦等有过类似殖民历史的国家,可以向中国学习:中国是如何做到的?我们需要如何行动?又该如何合作实现这一目标?
因此,我的结论是:全球南方国家加强合作的整体承诺,是所有第三世界国家、所有前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包括拉丁美洲、非洲和亚洲)摆脱对少数主导全球政治的国家的依赖的历史必然。
中国领导人的观点非常正确——如果某个帝国强权强加给世界的条件是掠夺性的、苛刻的,并无益于全球人民,那么世界各国人民完全有权绕过这个强权。
我希望看到的是:全球南方团结一心。只要这个整体承诺明确,其他问题都可以协商解决。这才是世界历史前进的正确方向。
社会主义多极化世界,中国能发挥关键作用
观察者网:在进步国际论坛(2023)上,您讨论了美国霸权的衰落,但同时您也警告说,多极化世界,即便是全球南方国家主导,其本身仍不能挑战资本主义剥削。您呼吁建立一种“社会主义多极化”,即多极化世界的联盟建立在跨国劳工团结基础上,而非精英集团之间的交易。能否解释这一构想?它如何实现?中国能在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在“社会主义多极化世界”中扮演什么角色?
拉赫曼:这是个极好的问题——我认为这正是我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看到的愿景。我坚信资本主义是一个剥削性制度,卡尔·马克思在其伟大著作中已科学地证明了这一点:资本剥削穷人,制造巨大的不平等,让少数人能够主宰多数人的生活,让少数国家支配全球其他国家正是这种不平等导致历史上多次出现单一霸权。
我认为,21世纪已经展现出资本主义增长模式的局限性——资本主义已将世界推向生态危机边缘,可能引发毁灭性的全球战争;它甚至无法为全球绝大多数昼夜劳作的人民提供体面生活,超过10亿人生活在绝对贫困线以下,而我们的生产力本足以养活所有人。
而我期待看到的是:随着全球资本主义在其历史发展中日益接近极限,它必然走向终结,而社会主义社会能够得到发展——在我看来,这意味着让从事日常工作的劳动者(无论是新闻主播、摄像师、大学教授、体力劳动者还是工厂工人)能够构建一个造福人类大多数的体系,能够掌控经济命脉并分享发展成果。这就是我对社会主义的理解:生产资料由劳动人民掌控,而非剥削者所有。
展望未来,我希望看到全球越来越多社会采纳这种道路,不仅积极看待社会主义,更通过建立相应政府、制度和政策推动社会朝此方向发展。在这样的治理模式下,政府驱动力将不再是剥削和欲望、贪婪和统治冲动,而是为人民创造最美好生活。这样的政府不会去剥削他国、征服他国,或谋求霸权,而是与所有国家和民族建立平等关系——无论其文化差异或发展水平如何。唯有这样的政府和社会,才能实现各国平等的理想。
在这个时代,我们常被教育要现实,只关注眼前可实现的短期目标,不应好高骛远或谈论宏大理想。但正是这些改变社会的伟大思想,改变历史进程的远大抱负,提升人类生活的崇高理念,才是最重要的。
全球层面,我们追求的是各国平等相待,以尊严和自尊相互交往。各国不应互相剥削,而应竭诚互助、共同繁荣——不是竞争而是合作,从而为全人类创造更美好的生活。这就是那个伟大的构想。
在这方面,我期待中国——这个代表社会主义未来的国家,能发挥关键作用。中国倡导所有人(无论国籍)都应享有平等权利、工作机会,和其劳动不被剥削的自由。因此首先,我希望中国支持所有走向社会主义的国家、政府和运动;其次帮助那些试图摆脱欠发达、贫困和依附型发展陷阱的国家——中国已成功走出这条路,我期待中国能引领他国同行。
观察者网:“多极化世界”是这几年提到日益频繁的词,但是您将这个概念又向前推进了一步,提出社会主义多极化世界,这是一个很宏大的设想。
拉赫曼:是的,这正是我的期望。这是一个宏大的愿景——细节可以后续完善,但必须先确立大方向。太多人总说“这虽可行但困难重重”,但只要方向正确就值得追求。
观察者网:就像当年100年前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所描述的宏大远景:试看未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是吧?
拉赫曼:这就是我今天穿红衣服的原因。我相信这是必然趋势——全球劳动者(全世界辛勤劳作的人民)终将拥有这个世界,带领人类前进。这就是我的信念。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