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主义者》
你知道自己有多少微信好友吗?其中有多大的比例是你现实生活中有交集的人?
很多互联网产品都强调社交行为,有的围绕着我们现有的社交关系来进行,比如微信朋友圈;有的围绕着工作进行,比如LinkedIn领英;有的以兴趣为主导,有的主打陌生人社交。
任何一个垂直领域的App或者网站,都越来越重视社交功能。它们会建立所谓的“社区”,鼓励用户分享、打卡、晒图。
我们现在的许多互联网行为都有了社交意义,那我们本身和人的社会关系,情感联结等等,会产生怎样的变化?
讲述 | 李子,科技社会学博士
来源 | 看理想节目《失控年代的生活重建法》
1.
有三千个微信好友,又如何?
二十年前的网友,对很多人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存在,甚至有些神秘。
我还记得早年间读过台湾作者蔡智恒“痞子蔡”的网络小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甚至看过更早的电影,汤姆·汉克斯和梅格·瑞安主演的《电子情缘》。
早年间依托着论坛发展出来的,从虚拟的神秘到现实的浪漫关系,也令人感叹,互联网给我们的关系带来诸许多新的可能性。
后来,腾讯QQ变得流行,每个人都有一个QQ号,我们开始互加好友,不仅仅是与网友,还有同班同学等等。网络关系,拓展到了虚拟空间里。
后来从大学高校里发展出校内网,改名为人人网,模仿了海外的Facebook,这些网站基本是建立在现有的社交关系之上的。
我们的日常交往,一度通过发状态、回复别人的状态来进行。现实当中可能是非常浅的关系,回头加了人人网,好像就可以打招呼聊天了。在线上和线下同时建立关系,成为了十几二十年前的社交特色。
《社交网络》
这种浅层社交,也延续到微信时代。
前阵子,我翻了下自己的微信通讯录,里面有近三千人。十年的时间里,我和三千人至少产生了一定程度的交流,并加了微信,说明当时有延续交流的需求。但是,过去一周我私聊过的人,只有一屏多一点。和我有日常密切交流的人,更是一只手数得出来。
我试图整理通讯录,我发现,很多之前因为各种原因而熟识的人,由于疏于联系,早已错过ta们人生的重要节点,比如结婚生娃,搬家,博士毕业。没能及时恭喜,不禁有些遗憾。
大学或者工作早期结交的一些人,我还能记起名字或者共事的细节,但点进去页面后,发现自己早已被对方删除,或者朋友圈不可见,也只能无奈地把最后一点联系消除掉。
我花了几个小时,删了五百多人。即便如此,最后留下的两千多人,可能有一半以上都想不起我是谁,但我们就这样维持着生活交错之后的痕迹,也算是当下微信时代的一种特色。
这两千多人中,或许还有两三百人,和我的关系是所谓的“点赞之交”——也就是在我更新朋友圈时会点赞的人。
2.
点赞之交,到底是怎么来的?
很多人可能都有类似的感受:和不熟的人单独聊天有点尴尬,群聊又不熟络,看到对方更新朋友圈,就礼貌地点个赞。
点赞这个动作,是社交媒体对于所谓 “用户行为”的一种基础、默认的状态,是用户交互当中非常底层的设计。这种点赞转发的简单设计,能调动用户的即时反应,促进了内容的传播,也是流量或者数据来源的基础。
但是当这种非常简单的设计,甚至有点浅薄的设计,成为了社交网络最重要的功能后,我们的关系也很容易只停留在这一层上。
数据驱动的社交网络,需要用各种机制去调动用户的活跃程度,让用户花更多时间在社交网络上。这种需求被凝结为“发内容—进行简单回应—我为了期待这种简单的回应去再发内容”的单调循环。扩大这种浅显的互动方式,就是让尽可能多的人变成点赞之交。
社交平台巨头Facebook很早就发现,用户的活跃程度,和用户的好友数量成正比,所以Facebook会想方设法地给你塞各种“好友”,比如会提示你和另一个人之间有共同好友,鼓励你添加,或者你和某人都关注了某人,等等。
这些点赞之交,会源源不断地进入你的时间线。微信虽然没有这个机制,但是功能诸如“扫一扫”,“同步通讯录”,“群内加好友”等等,都是为了让用户更方便地扩大自己的社交范围。
《社交网络》
在社会学领域,“点赞之交”代表的人际关系可以从“强关系”和“弱关系”的角度理解。
强关系就是有紧密联系的人,家人、好友、有业务关系的同事,导师、室友等等。弱关系,就是所谓“熟人”或“点头之交”,你跟ta们之间并没有个人层面的关系。
社会学研究显示,弱关系对于我们来讲也非常关键,我们能从弱关系的人那里获得额外的信息,扩展自己的圈层,对接资源。我们有时候也能从点赞之交那里获得对自己有利的信息,比如找工作、租房。
但问题在于,除了即时通讯工具之外,大量社交网络上的行为,都极度倾向于弱关系的维护。社交网络的激励机制,会让我们花大量精力将自己展示给不太熟的人,去获取“点赞之交”的支持或赞许。
每个人都有展示自己的需求,都希望自己好看一点。我们的强关系如家人朋友,都知道我们长什么样,直白地说,p图就是p给不太熟的人看的,从而收获更多不成比例的赞和回应。而社交网络给了我们展示的平台。
想象一下,如果我们没有社交网络,很多人大概都不会把自己的照片发给不熟的人看。但现在,无论是“我”今天买了新衣服,还是去了一个地方旅游,只要“我”在社交平台发一则状态,就能收到几十个回复,这种感觉极具诱惑力。
很多时候,这种程度的交流,也就止步于此,并没有深入。它甚至会取代我们和强关系者之间的交流。
发个朋友圈能解决的,那就不用私聊,甚至不用群聊。但吊诡的是,在这个年代,通过各种渠道,我们又可以非常彻底地了解一个人,而甚至不用和ta建立任何实质性的关系。
被互联网所定义的关系,有时会超越甚至扭曲现实当中的关系。我们的关系正在明着暗着被算法和数据判定和定义,甚至很大程度上影响到我们对关系的看法,以及掌握关系的方式。
比如,在Facebook上被判定为有较紧密联系的人,ta们的动态会频繁出现在你的时间线上。实际上,这个人可能只是一时比较活跃,和你的页面进行了较多互动,但ta的动态出现得越频繁,和你互动的机会就变得越多,而这又会进一步巩固由算法决定的“紧密关系”。
《社交网络》
在社交网络上,人们经常会因为观点或者政治倾向的差别,而进行两极的表达,这也会进一步影响线上的关系。
我们不再倾向和观点不同的人发展关系,甚至现实中的关系也因为网络表达而变得容易破裂。一部分原因是,在社交网络上,一个人对于某个议题的表达或者评价,会被数据和算法放大,很难隐藏。
我们可能都有因为朋友圈的某则内容而拉黑朋友的经历。在网络上拉黑是容易的,但现实中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所谓的三观,很大程度上也是经由算法展现出的片面的虚拟体现,远不能概括一个人的性格、为人处世,甚至真实的价值观点。
反之亦然,你和一个网上常联络的朋友三观相符,对某件事的看法不谋而合,每一个社会问题出现,你们都会产生很多互动,从而看上去相当亲密。但ta是你真正的朋友吗?ta能在你困难的时候提供帮助和情感支持吗?这需要打一个问号。
3.
虚拟的关系,是一个打分游戏
算法对于人际关系的处理,建立在将网络互动量化的基础上。一个朋友跟我们的关系好不好,ta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当然不会直接给ta打分,更多是进行一个定性的判断。
但在虚拟关系里,我们的一举一动,都相当于在给对方赋予一个可被量化的数值——点了多少赞、进行了多少次互动。
社交媒体对于我们和ta人的关系,有一个亲密度的判断,它通常是片面的和抽象的,无法取代真实的关系。我们在其它的网络互动中,也会跟对方进行互动,然后被算法抽象为一种浅层的打分活动。
一个非常流行的例子是约会软件。国外一开始有OK Cupid,到后来的Tinder、Bumble、Hinge等等;国内也有本土化版本。约会和相亲软件的逻辑很简单,如果双方“看对眼”,系统会配对成功,双方可以展开进一步的交流。
但是,谁会出现在你的配对列表里则由算法决定。在不断的互动中,你的价值也会被别人的评价所改变,一个被很多人点了喜欢的人,ta的价值就会上升,也更可能会被匹配给更受欢迎的人。
这种软件的盈利方式,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我面对的是无限多的对象,我一定会刷到更好、更合适的人,我可以不把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
要刷到更多人,就必须充值,要引入更多兴奋的元素,让人们享受挑选的快感,忽略自己被挑选的现实。它会不断强化一个人的外貌、爱好、收入或职业,在相亲或约会中的权重。而用户自己,也是在一面之缘中挑选一个理想的排列组合,通过浅层的互动进行判定和打分去决定一个人的情感走向。
这种模式化的互动模式,让一个人对理想伴侣、对关系的理解和想象变得单薄。
《物质主义者》
在约会软件划了几百次,为什么还找不到对象?因为一旦找到,线上约会这个游戏就结束了,约会软件就失去让你持续使用的动力。这种游戏化的行为模式,总有让人倦怠的一天。它和所有社交媒体一样,在新鲜、刺激、情绪化的互动模式背后,也是空洞和欲求不满。
一个人可能会在这个过程中怀疑自己的价值——是我的照片不好看,还是简介没写好?匹配了之后,对方为什么又不理我了?明明约好见面,为什么总被放鸽子?约了十几个人,每次都得重复一样的自我介绍,是不是有点腻了?
很大程度上,这正是由举棋不定的、左挑右捡式的互动和打分模式带来的副作用。
当然,并不是要全盘否定约会软件的作用。约会软件的确给当下的人们一个认识更多人、接触更多浪漫关系的机会。一些App也在设计上尽量避免浅薄的互动,过滤不友好的骚扰。
一项技术能否成功,要看它是否能对接一个人在现实中的自我和生活,是否能和我们对亲密关系、长期关系的需求相匹配。
如果我们都对自己想要什么没有清楚的认识,就会被算法的打分牵着走。而有清楚认识的人,能更好地利用技术的便利,或者干脆抛弃技术,大胆走进现实生活。
*本文整理自看理想音频节目《失控年代的生活重建法:技术与人30讲》第20期,有编辑删减,完整内容请移步"看理想"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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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饱和年代,我们如何保持清醒?